朱由檢與孫承宗相對而坐,身下是柔軟的明黃色錦墩。
這是朱由檢帶來的新風氣,奏對時,若無特殊情況,君臣皆坐。
但對於孫承宗這個剛入京的“新兵蛋子”而言,這份恩典卻十分不適應。
他身著緋紅的鬥牛服,花白的胡須修剪得一絲不苟,身板挺得筆直,卻隻敢虛虛地坐了半個錦墩,腰背的肌肉緊繃著,姿態介於坐與跪之間,反而比站著還累。
那張飽經風霜的黝黑臉龐上,神情一如既往地沉靜,但緊抿的嘴唇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不適。
“所以,劉愛塔如今,究竟在何方?”
朱由檢的聲音打破了寧靜。
他的語調裡壓抑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,像是一個終於找到了藏寶圖關鍵線索的尋寶人。
他的上身微微前傾,雙目灼灼地盯著孫承宗,等待著答案。
孫承宗拱手回道:“回陛下,臣這兩年閒居高陽,曾與袁崇煥數次通信,信中確有聊及此人。”
“金複之戰後,他受奴酋猜忌,便有心直接歸降。隻是袁崇煥以為時機未到,便令其暫作內應,以待將來。”
說到此處,孫承宗的臉上浮現出一絲好奇,他抬眼看向朱由檢,問道:“隻是……臣有些不解,陛下為何會突然問起此人?此人在奴將之中,並不算聲名顯赫。”
“哈哈哈……”
朱由檢聞言,發出一陣暢快的笑聲。
“孫師,朕昨日曾言,孫子之言,非帝皇之學。但朕同樣承認,那確是名帥之論。”
“上兵伐謀,其次伐交。朕欲平定蒙古諸部,看似用兵,其本質,正是為了‘伐交’,斷建奴一臂。然則……”
朱由檢話鋒一轉,身體前傾,整個人的氣勢陡然變得銳利起來。
“然則,我們是否能直接在後金國中,行‘伐謀’之事呢?”
他的聲音不高,卻字字千鈞。
“後金四貝勒共治,黃台吉雖有智謀,卻不過是四王之一,甚至排名第四而已。”
“如今他被推舉為國主,阿敏、莽古爾泰、代善,這三位大貝勒,難道就真的對他心悅誠服嗎?”
“朕聽聞,年初領兵攻伐朝鮮,立下大功的,是貝勒阿敏。”
“而年中,黃台吉親率大軍,攜大勝之威勢,卻頓兵於寧錦城下,寸功未立。”
“君王威望受挫,臣子卻功勳赫赫,這其中,難道沒有可以做的文章嗎?”
“再者,後金國中困頓,與我大明遼東、東江多有走私往來,朕就不信,這其中沒有後金的貴胄牽扯其中。我們又能否利用這條商路,為我所用,作為諜報之用?”
“樁樁件件,朕思之,著實夜不能寐!若能成此諜報之事,於國於民,實勝過雄兵千萬!”
朱由檢越說越是興奮,雙眸之中仿佛有火焰在燃燒。
這番話,是他結合了後世的見識與眼前的信息,經過深思熟慮才得出的方案。
孫承宗靜靜地聽著,他臉上的訝異之色越來越濃,緊繃的身體不知不覺間放鬆了下來。
當朱由檢話音落下,他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爆發出驚人的亮光,竟是忍不住一拍大腿,擊節讚歎!
“好一個‘上兵伐謀’!陛下所思所想,竟與臣……不謀而合!”
“嗯?”
朱由檢的笑意微微一滯。
什麼叫不謀而合?
你也想到了?你不是在這現裝的吧?
史書上可沒見你們搞過這些陰謀。
朱由檢心中念頭飛轉,麵上卻不露分毫。
他依舊保持著從容的微笑,帶著一絲好奇,順著孫承宗的話說道:“哦?聽孫師此言,似乎是早有籌謀?那朕可要洗耳恭聽了!”
孫承宗聽到皇帝的考較,那張嚴肅的臉上,竟罕見地露出了一絲自得的笑容。
他捋了捋花白的胡須,搖了搖頭。
“陛下謬讚了。臣如今離任近兩年,對關外情形已然生疏,尚不敢說有何籌謀。一切還需等臣到任之後,詳查後金最新情狀,再做計較。”
他頓了頓,話鋒一轉,眼中閃過一絲回憶之色。
“不過,在天啟三年,臣督師遼東之時,確實做過類似的事情。”
“臣請為陛下,講一人。”
“此人,正是如今的撫夷總兵官,王世忠!”
王世忠?
朱由檢的眉頭微微皺起。
這個名字他有印象,在遼東的奏疏中出現過幾次,一直都是負責與林丹汗部聯絡、進行招撫事宜的官員。
他能和後金的諜報扯上什麼關係?
孫承宗似乎看出了朱由檢的疑惑,他沒有直接解釋,反而拋出了一個問題。
“陛下可知,老奴努爾哈赤,是如何發家的?”
朱由檢對這個倒是十分清楚,開口說道:“朕略有所知。其人以建州女真起家,後攻滅海西女真諸部,統一女真,方成氣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