哪怕是行人司裡一個不起眼的行人,那也是正兒八經從千軍萬馬中殺出來的進士。
而眼前這群連舉人都考不上的秀才,實在是他接觸過最“底層”的一批人了。
也不知要磨練多久,才能堪用。
朱由檢心中再次歎了口氣,他轉過頭,看向一直沉默不語的高時明。
“高伴伴。”
“奴婢在。”
“你可明白,朕今日所為,究竟是為何?”
高時明躬著身子,沉吟片刻,才小心翼翼地答道:“陛下是想……通過這些故事,來激勵遼東的士氣?讓將士們知曉後金治下的殘暴,從而作戰之時,能更加用命。”
朱由檢點了點頭,心裡總算舒服了一些。
高時明雖然沒完全猜對,但到底不是蠢人,隻是眼界和格局的限製罷了。
“高伴伴此言,不中,但亦不遠矣。”
朱由檢站起身,走到窗邊,負手而立,望著殿外高遠的秋空。
“如今大明民間,盛行。然坊間所流傳的,不過是些演義史書、市井傳聞、神鬼誌怪,卻絕少有這等直擊時事的。”
“朕欲起新政,正要借此,在民間形成一股風力,讓朕的新政,成為大勢所趨!”
他的聲音平靜,卻帶著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量。
“今日你看到的,是遼東的故事。那明日,便可以是清丈田畝的故事,可以是懲治貪腐的故事,可以是……整頓鹽引的故事!”
他頓了頓,終究還是沒有說出,也可以是……陝西大旱,易子而食,四方襄助的故事。
朱由檢話鋒一轉,目光灼灼地看著高時明。
“總之,此事之表,在於遼東;此事之裡,卻在於朕欲掌民間風評物議!”
“筆杆為劍,物議為兵。朕之新政,非僅朝堂之爭,更是天下人心之戰。人心所向,大勢所趨,非如此,不足以鼎革天下。”
“如此說來,高伴伴可能懂了?”
高時明心頭巨震,他終於明白了皇帝那這似不務正業的舉動背後,隱藏著何等深遠的圖謀。
他鄭重道:“臣,明白了!”
朱由檢長吐一口氣道:
“這幾個文人,你給朕盯緊了,務必讓他們按朕的要求,把故事寫好。”
“另外,你可派人去民間,尤其是去江南,再尋一些擅長寫的寫手入京。考核的標準,就按朕剛剛說的來。”
“能按朕的要求寫出好文的就加錢打賞,將月票給他,寫不出來就通通罷斥,儘快淘汰出一批好手來。”
“遵旨!”高時明應下,隨即又像是想起了什麼,補充道:“陛下,上次您看邸報時,王妃所提及的墨憨齋主人(馮夢龍)、即空觀主人(淩濛初),還有那陸人龍,奴婢後麵已查明,人確實都在南直隸。是否要一並召入京中?”
朱由檢眼中閃過一絲讚許。
這就是大明最頂尖大秘啊,縱使某一次答不上來,但幾天之後,就會自己把功課補的足足的。
“可以,派快馬去接。務必讓他們,比那些東林黨人更早進京!”
朱由檢轉身走回禦案,扯過一張空白的宣紙。
“隻是這物議風力的其中一著而已,遠遠不夠。”
“往後,除通政司所發邸報外,朕要再新設一報。”
朱由檢拿起禦筆,飽蘸濃墨,在宣紙上寫下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。
“——大明時報”
他簡單地在紙上畫了幾個格子,指著第一個模塊說道:“首先,此處依舊如同邸報那般刊登奏疏,但不全登,隻選其中最重要、影響最大,也不涉及軍情隱秘的刊登。”
他看了高時明一眼,繼續道:“朕上次聽你提過,文武百官不喜奏疏分級,曆年收緊奏疏保密均有爭議和反複。”
“既如此,便暫時不碰這塊硬骨頭,隻在司禮監和內閣之中,於原有的甲乙丙丁之外,另設一個‘密’級。”
“等此法推行一段時日,再徐圖收窄通政司的邸報範圍。”
高時明聽得連連點頭,出口讚道:“陛下治國,不徐不疾,潤物無聲,真乃聖君之相。”
朱由檢又指向第二個模塊。
“此處,便用來連載那些文人寫的定製。讓他們每個故事,都寫夠二十萬字。每期刊登一萬字,吊著讀者的胃口。”
“隻要他們對故事感興趣,自然會追讀下去,這份新報才能持續影響風力。”
然後是第三個模塊。
“此處,每日刊登京城的米、麵、油、鹽、布匹等各項物價,讓王體乾每日報來。”
“如此一來,各地的商賈為了掌握行情,必然爭相購買傳閱,能讓這份報紙傳得更遠、更廣。”
最後,他指向了第四個格子,也是最顯眼、最居中的位置。
朱由檢深吸一口氣,一字一頓道:“這裡,專門用來刊登朕的旨意!”
“但所選的旨意,必定是清查某地貪腐、整頓某地劣紳、安撫某地災民之事!”
“務必要讓天下子民都知道,大明朝的種種亂象,並非朕之本意,朕也為此痛心疾首,正竭力扭轉!”
“朕之聲,欲達於野,而非僅聞於朝。此報,便是朕之口舌,朕之耳目,使萬民知朕心,亦使朕知萬民之苦。”
他轉過頭,目光如炬地盯著高時明,認真問道:“朕這麼說,你可明白了?”
高時明沉默了。
他低著頭,身軀微微顫抖,似乎在消化著皇帝這番驚世駭俗的言論。
良久,他才緩緩抬起頭,眼中竟閃爍著一絲異樣的光芒。
“臣鬥膽,為將此事辦得更好,敢問陛下一個問題。”
“講。”
高時明深吸一口氣,用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語氣問道:
“陛下與這天下萬民在一處,而百官士人在另一處,然否?”
話音落下,乾清宮內,落針可聞。
朱由檢怔住了。
他看著眼前這個滿頭白發的宦官,眼中閃過一絲驚訝,一絲動容,最終,所有的情緒都化作了一陣難以抑製的放聲大笑。
“哈哈……哈哈哈哈!”
笑聲在殿宇間回蕩,充滿了欣慰與釋然。
良久,他才收斂笑聲,拍了拍高時明的肩膀,卻沒有直接回答他的問題。
“好了,此事交給你做,朕已然放心。儘快將第一版做出來給朕看看。”
高時明點點頭,領命退下,拐出殿門,便直奔側殿,打算去監督那些落魄文人們碼字了。
……
而乾清殿中,望著高時明遠去的背影,朱由檢的嘴角仍帶笑意。
或許,這位長居深宮的司禮監掌印,才是他漫漫長路上的第一位“同誌”。
哪怕,高伴伴本人或許要到很久以後,才能明白我朱由檢真正的誌向是什麼。
但,這也就夠了!
朱由檢搓了搓臉,將腦中的雜念甩開,從禦案一角,拿起了一本書。
——《傳習錄》,王陽明的講學語錄,由他的弟子整理並刊刻。
他這幾日一有空就硬啃四書五經,看不懂的地方就問高伴伴,而高伴伴居然也都能答得上來。
從今日起,他的讀書日程已進展到陽明心學了。
畢竟要鼎革天下,又哪裡繞的開儒家的這座高山呢?
而如今儒家的山上,不正是程朱、陽明這兩株參天大樹嗎?
開啃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