乾清宮的暖閣之內,隻燃著一盞微弱的燭火,光線昏暗。
龍榻之上,朱由檢微微動了動身子。
守在不遠處的宮女立刻察覺,悄無聲息地湊近,用幾不可聞的聲音問道:“陛下,可是要起了?”
朱由檢“嗯”了一聲,然後極為小心地,將自己的手臂緩緩抽出。
周鈺發出了幾聲模糊的呢喃,翻了個身,又沉沉睡去。
昨夜實在太過瘋狂,這具身體又實在過於年輕……
或許,忙過初期這段時間,要多找幾個人來分擔一下他的旺盛精力了。
朱由檢赤腳踩在地上,地龍燒得恰到好處,溫度適宜。
他披上一件外衣,走出寢殿。
早已等候在外的宮女們見狀,立刻簇擁而上,手腳麻利地開始動作。
不多時,整個大殿的牛油巨燭儘數被點亮,將殿內照得堂皇通明。
洗漱用的是溫水,毛巾是帶著皂角清香的軟巾。
高時明也已躬身候著,他看著皇帝穿戴停當,才上前一步,低聲道:“陛下,昨夜起了大風,天有些冷了,還是多添一件大氅為好。”
朱由檢依言照做,由著宮女為自己係上一件雲紋錦裘。
直到這時,他才終於踏出殿門。
殿外,天色不過蒙蒙亮,一輪旭日將將越過地平線,像個朦朧的鹹蛋黃,沒什麼熱量,隻是徒然地掛著。
清晨的寒風撲麵而來,帶著一股蕭瑟的涼意。
朱由檢裹緊了錦裘,卻依然忍不住打了個冷戰。
他微微皺起了眉頭。
今日是大明農曆九月初七。
作為一個現代人,他一向不擅長換算農曆、公曆。
更何況這大明的農曆似乎還有點問題,不然後麵徐光啟就不會重修曆法了。
但這段時間,剛好有個參照物——八月十五中秋,往往與後世的國慶節相差不遠。
而這才剛過中秋二十來天,所以應該是公曆10月20號左右?
北京在這個時間,就這麼冷了嗎?還是小冰河期的影響?
朱由檢作為一個南方嗎嘍,實在搞不清楚。
不過這股寒意,倒讓他想起了另一件事。
他側過頭,看向身後亦步亦趨的高時明:“京師饑民的安置奏疏,可還有人繼續上報?”
高時明身子一頓,恭敬回道:“回陛下,自從您說,上疏之人需在順天府治事後,這幾日的奏疏便……少了很多。”
他頓了頓,補充道:“原先最是積極的工科給事中郭興言,這兩日,也沒有再上疏了。”
“朕知道了。”
朱由檢的語氣很平淡。
不要說大明,後世不也如此。
提問題最簡單,一提起要做事,甚至要損害自己的利益去做事,那就很難了。
不過,給事中不願意做,不代表郎中、主事、甚至行人們不願意做。
把餌給足,終究會有魚餌上鉤的。
朱由檢抬頭望了望天,那輪蛋黃似的太陽依舊朦朧。
他收回目光,淡淡道:“走吧,先去校閱勇衛營,看看新來的九邊精銳,成色如何。這件事,等朕校閱回來再處理便是。”
……
幾乎是同一時刻,在皇城邊上的一間廊房內,齊心孝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入目是熟悉的,被炭煙熏得有些發黑的屋頂。
他感覺渾身發冷,在冰冷的被窩裡掙紮了許久,終究還是咬著牙,猛地掀開了被子。
一股寒氣瞬間侵襲全身,讓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。
下了床,他看了一眼屋角的火盆,裡麵的木炭果然已經燃儘,隻剩下一點點可憐的白色。
這幾日驟冷,他也不得不燒起了炭。
但又怕炭毒,隻好又開了窗戶,一整晚都睡得忽冷忽熱的。
寓京五年,他這南方人還是不太適應這北方的嚴寒。
他拿起夾棍,在灰燼裡仔細地翻找了片刻,夾起一塊尚有餘燼的炭塊,放進手爐中。
他又將這手爐掛到胸口上,一陣微弱的暖意總算彌漫全身。
然後,他走到牆角的水缸邊,舀起一瓢冷水開始洗漱。
毛巾沾滿了冰冷的水,擦在臉上,讓他精神一震,早期的困意煙消雲散。
收拾停當後,他推開木門。
門外的冷風如同刀子一般刮來,讓他一個激靈,趕緊縮回頭,回屋加了一件舊棉袍在裡麵,這才重新走了出去。
他租的這間小屋,是專供京官租住的廊房,不僅有些破舊,到了冬天更是苦不堪言。
但勝在離著衙門近,租金也低廉。
若是不想住這,要麼就得自己去租民居,一年十餘兩銀子的開銷,實在有點高了。
他寧願把錢都省下來買些書紙筆墨。
齊心孝搓了搓手,忍不住羨慕起禮部的同僚們。
禮部有福氣啊,弘治年間的林尚書帶頭集資,又捐了自己的十年俸祿,硬是修了三十多間免費的署舍,還都通了地暖,住起來再舒服不過了。
可惜往後各朝,官是更貪了,這署舍卻再也沒人提了。
齊心孝走出狹窄的巷口,外麵頓時熱鬨起來。
小販的叫賣聲,車馬的喧囂聲,行人的說笑聲,混雜在一起,構成了京師清晨獨有的市井煙火氣。
走不多遠,便來到他常去的那家羊肉湯館。
作為一個南方人,他始終無法適應北方這乾冷的秋冬,唯有這口熱氣騰騰的羊肉湯,吃了五年,已經成了戒不掉的習慣。
齊心孝踏入店內,一股夾雜著肉香和胡椒味的暖氣撲麵而來,讓他精神一振。
他掃了一眼店內。
門口一桌,是幾名不甚相熟的青袍小官。
角落裡,則孤零零地坐著一位同僚——翰林院的吳孔嘉。
齊心孝的目光在吳孔嘉身上停留了一瞬,便不動聲色地移開。
這位吳同僚,是過去閹黨出了名的乾將。
如今雖然新君似乎不打算清算閹黨,但誰又說得明白呢?還是不要牽扯太深為好。
他自己尋了張空桌坐下,高聲喊道:“店家,一碗羊肉湯,加蔥不加芫荽,再加一個燒餅!”
……
很快,滾燙的羊肉湯便被端了上來。
湯色奶白,上麵撒著翠綠的蔥花和一點點珍貴的胡椒末,大塊的羊肉燉得酥爛,幾根羊筋更是嚼勁十足。
齊心孝先是喝了一大口湯,一股暖流瞬間從喉頭湧入胃中,然後迅速擴散至四肢百骸,渾身上下的寒氣都被驅散一空。
他滿足地歎了口氣,夾起一塊羊肉,正要送入口中,鄰桌那幾名青袍官的議論聲,便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。
“聽說了嗎?工部的薛尚書,昨日在部議上發話了,說對薛府尹修路一事,要全力配合。”一個聲音壓低了說道。
另一人立刻嗤笑一聲:“全力配合?這話你也信?我可聽說了,順天府尹發往虞衡司的文書,壓了兩天還沒批下來呢。”
“何止虞衡司,都水司那邊也是一樣。薛尚書這話,聽聽就得了。”
先前那人恍然道:“原來如此,我說呢……”
一個稍顯老成的聲音插了進來,帶著一絲教誨的意味:“為官之道,不為即是為,不做便是做。有些事,無需明言。尚書大人沒點頭,那就是最大的不點頭。”
這話說得隱晦,但在座的都是官場老油條,瞬間便心領神會。
有人壓著嗓子,帶著幾分嘲弄的語氣說:“那位‘薛經世’,這回怕是要碰個硬釘子了。文章寫得再花團錦簇,到了動真格的時候,還不是處處掣肘?”
“薛經世”這個外號,顯然是在嘲笑薛國觀那篇被皇帝禦口稱讚的《經世公文第一篇》。
但立刻有人反駁:“話也不能這麼說,那篇文章,確實寫得好,我看了三遍,條陳明白,確實新開經世風氣。”
“寫得好又如何?”先前那人撇撇嘴,“陛下金口一開,讓他去順天府。嘿,放著好好的給事中不要,跑去順天府那個泥潭裡打滾,這不是自毀前程嗎?”
“就是,陛下這事辦得是有些草率了。新政之事,還是該放在六部來做才穩妥。順天府畢竟隻是附郭,如何能成大事。”
齊心孝咬著羊筋的動作,不自覺地放緩了。
他默默地聽著,將這些話儘數記下。
這時,又有人接話道:“我看未必,就算薛經世這一遭撞了南牆,這修路的事,恐怕還是要做。我瞧著陛下重事功之心,不像是隨意之舉,到時候,這差事怕是還得落回六部頭上。”
這話一出,桌上的氣氛頓時微妙起來。
有人話鋒一轉,問道:“說起來,陛下如此看重事功,那翰林院的路子,將來還清貴嗎?”
“誰說得準呢?”有人含糊道,“翰林清貴,貴在能時時在聖前行走,聖心所向,才是根本。將來或許隻是偏重不同,但要說不清貴了,那也不至於。”
話說到這裡,似乎有人察覺到不妥,輕輕咳嗽了一聲,扯了扯說話之人的袖子。
那幾人立刻收聲,注意到了鄰桌的齊心孝和吳孔嘉,都是翰林官。
他們有些尷尬地笑了笑,迅速換了話題。
“說起來,這修路,不會又要百官捐俸吧?”
“可彆了!去歲為了三大工,我一整年的柴薪銀子都捐進去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