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馬學士此言,恰恰說明經書非一成不變,其義理需要後人用心去闡發和裁定!”
心學派的王廷垣立刻反唇相譏,“若無本心之裁斷,抱著故紙堆,與腐儒何異?陛下此問,正是要我等打破門戶之見,尋求經世致用之策,爾等卻還在這裡抱殘守缺,不知變通!”
就在兩派人馬越吵越凶,幾乎要動起手來的時候,倪元璐洪亮的聲音插了進來。
“大道之爭,本是求同存異。奈何人心之爭,卻是不死不休。”
他剛剛在外麵想通了關節,此刻正是意氣風發之時。
他走到兩派中間,團團一揖,朗聲道:“諸位同僚,且聽我一言!”
屋內瞬間安靜了一瞬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他身上。
倪元璐清了清嗓子,擺出了一副公允持正的架勢。
“依在下看,無論是程朱取理,還是陸王取心,皆是應時之需,殊途同歸。”
“孔子定仁,乃眾德之源,是儒學之根,理學心學,皆是從這棵大樹上生長出的不同枝乾罷了。”
他頓了頓,繼續說道:“宋時需重建綱常秩序,故程朱重‘天理’,以立規矩,其法門是由外而內,通過格物致知,讓士人尋找到行為的準則。”
“我朝積弊已深,人心思動,故陽明先生重‘心學’,以求振作,其法門是由內而外,通過致良知,將道德實踐於事功。”
“‘新民’與‘親民’,一個是教化萬民,一個是激發內省,本就是一體兩麵,陛下聖明,兼用二者之長,則為治世之盛舉矣!”
他一番話說完,自以為抓住了問題核心,既調和了矛盾,又捧了皇帝,堪稱萬全之策。
然而,他話音剛落,迎來的卻是兩派人共同的怒火。
“和稀泥!”眭石第一個發難,他毫不客氣地指著倪元璐,“倪編修,都這個時候了,你還在搞你那套調和之術!”
“陛下要的是治國之策,是救世良方,不是一篇四平八穩的文章!心學與理學,一個是良藥,一個是空談,如何能混為一談!”
朱繼祚也怒目而視:“倪元璐!你這是非不分,黑白不明!心學乃異端邪說,是道統之歧途,豈能與朱子正道相提並論!”
“你如此說法,是想引陛下走上邪路嗎?居心何在!”
“我……”倪元璐頓時懵了。
他怎麼也想不通,自己這番“公道話”,怎麼就成了兩邊不討好的“和稀泥”?
“你什麼你!牆頭草!”
“鄉願,德之賊也!”
一時間,剛剛還對立的兩派,竟槍口一致,將所有的火力都傾瀉到了倪元璐身上。
就在這滿室喧囂,爭吵聲幾乎要掀翻屋頂之時。
無人注意的角落裡,齊心孝,正安然地坐著。
他周圍的書卷堆放得整整齊齊,與屋內的混亂格格不入,仿佛一道無形的牆,將所有的嘈雜都隔絕在外。
那些激烈的爭辯,於他而言,不過是窗外擾人的蟬鳴,他此刻隻專注於手中那卷古籍。
一陣壓抑不住的癢意從喉間湧上,他側過身,用袖子掩著嘴,發出一連串低沉的咳嗽。
病態的潮紅染上他本就蒼白的臉頰,瘦削的肩膀隨之微微聳動。
咳嗽平息後,他終於抬起頭,望向了堂中那一張張因激動而扭曲的臉,嘴角緩緩勾起一抹譏諷的冷笑。
可笑,又可悲。
陛下問的是“為何”,這群人卻根本不敢去談“為何”。
他們吵著吵著,明著在答“為何”,實則還是在談“對錯”。
是真的看不透這其中的關竅,還是根本不敢說破?
齊心孝眼中的譏諷漸漸褪去,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灼人的光亮。
也罷。
不管你們是看不透,還是不敢說。
放我來就是!
此等大事,我齊心孝,自為之便可!
這個念頭一旦升起,便如燎原之火,再也無法遏製。
齊心孝“啪”的一聲,乾脆利落地合上了手中的書卷。
他不再看那些依舊在徒勞爭吵的同僚,旁若無人地站起身,鋪開了一張潔白宣紙。
研墨,下筆。
筆尖飽蘸濃墨,在紙上奮筆疾書。
風從窗格吹入,拂過他奮筆疾書的背影,也吹動了他身旁那本剛剛合上的書卷。
書頁被“嘩啦啦”地吹開,又緩緩落下,反複幾次,最終才靜止下來。
恰好停在了封麵上。
幾個古樸的隸書大字,在明朗的光線中,清晰地顯露出來——
《宋史·列傳·卷八十六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