翰林院外,相較於其他衙門的安靜,此地卻顯得有些不同尋常。
一陣陣壓抑不住的爭吵聲,從院牆內隱隱約約地傳出來,像是隔著厚厚鍋蓋的沸水,悶著聲響。
兩名官員路過此地,不由得放慢了腳步。
其中一人年輕些,聽著裡麵的動靜,低聲對身旁的同僚道:“聽見沒?翰林院這幫清貴,又在為那程朱陸王的學問之事吵鬨了,這已吵了兩天了,卻還沒吵出結果麼?”
另一人年紀稍長,聞言隻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那高高的院牆。
他緩緩搖頭:“學問?這哪裡是談學問。”
年輕官員一愣:“那是在談什麼?”
年長者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冷笑:“陛下問朱子,問陽明,問孔孟,問古今經學之變,看似在問學問,實則是在問當今天下!”
他悠悠一歎,目光變得深遠起來。
“走吧,這事與我們無關,關注這個,不如回去把薛經世的文章再看上一看。”
“我估計……這股風很快就不止局限在京師新政那幾件事裡了。”
“六部之內,說不準什麼時候,也都要推這勞什子經世公文了。”
年輕官員點點頭,兩人正欲離去。
“吱呀——”
那扇緊閉的房門猛地被從裡拉開,那原本還隻是隱約的爭吵聲,瞬間如同決堤的洪水,混著一股熱浪撲麵而來,音量陡然拔高了數倍。
一個人影帶著熱風衝了出來,正是翰林院編修倪元璐。
隻見他滿臉通紅,額角滲著細汗,平日裡梳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也散開了幾縷,垂在耳邊,隨著他急促的呼吸微微顫動。
那兩名官員正在背後議論他人,這下撞個正著,臉上不自覺有些尷尬,連忙躬身行禮:“見過倪編修。”
倪元璐此刻心煩意亂,卻還是強自按捺著,嚴肅地回了一禮。
隻是他自己都沒察覺,他頭頂的烏紗帽都有些歪了,配上他那張漲紅的臉,顯得有幾分滑稽。
兩名官員見過禮,便匆匆離去了。
看著那兩名官員快步遠去的背影,倪元璐在原地站定,閉上眼,連續做了幾個深呼吸,似乎想把胸中的煩悶之氣吐出去。
他來回踱著步,口中念念有詞。
“殊途同歸,本是同源……為何就說不通呢?”
“理是規矩,心是動力,規矩與動力,缺一不可……對,缺一不可!”
倪元璐猛地一拍手,仿佛終於想通了某個關鍵節點,眼中重新燃起光亮。
他不再猶豫,猛地轉身,整理了一下略顯淩亂的衣袍,再次向那間如同戰場般的屋子衝去。
剛到門口,門簾一挑,侍讀王祚遠黑著臉從裡麵出來。
兩人正好撞了個滿懷。
“哼!”
“哼!”
幾乎是同時,兩人從鼻子裡發出一聲重重的冷哼,誰也不看誰,錯身而過。
倪元璐連“王學士”也懶得叫了,徑直掀開簾子,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,仿佛一個要重返陣地的將軍。
屋內的景象,比他方才出來時更加混亂。
地上散落著揉成一團的廢稿,幾案上的茶杯東倒西歪,早已沒了茶水。
三十多名翰林官幾乎分作了兩派,涇渭分明,一個個麵紅耳赤,唾沫橫飛,哪裡還有半點平日裡溫文爾雅的翰林風度。
理學派的乾將,編修朱繼祚接替了王祚遠的陣地,聲色俱厲,慷慨陳詞,他身後,馬之騏、師雅助等人皆是滿臉正氣,同仇敵愾。
“……故而,非是程朱刻意取理,乃是儒學道統發展至今,必然歸於理!此乃道統之大成!”
朱繼祚一甩袖子,做了個總結,隨即話鋒一轉,矛頭直指心學派的眭石、傅冠等人。
“反觀陸王之流,竊佛老之說,不向外格物窮理,反而求諸於內,大談什麼‘心即是理’,何其荒謬!”
“‘心’是多變的,是不可琢磨的,以‘心’為本,則人人皆可自以為聖,綱常倫理何存?天下豈不大亂?此乃道統之歧途,是異端邪說!”
心學派的侍講學士眭石聞言,當即冷笑一聲,排開眾人,站了出來。
“朱編修好大的口氣!張口道統,閉口道統,卻不知早已舍近求遠,與孔孟真意背道而馳!”
他環視一周,朗聲道:“孔子為何定仁?‘仁’非他物,即‘良知’之本源!”
“孔聖最早發現了這股與生俱來的道德力量,這便是心學的濫觴!你們倒好,將人心與天理割裂為二,不敢相信自己的本心,反而向外尋求一個客觀的‘天理’,何其可笑!”
傅冠緊跟著上前一步,言辭更加激烈:“空談誤國,清談誤君!我隻問你,朱編修,當下大明內憂外患,士人空談成風,若不以‘知行合一’的猛藥掃除積弊,砥礪人心,何以建功立業?何以挽救危局?”
他指著門外,聲色俱厲:“你們口口聲聲的‘天理’,能讓災民填飽肚子嗎?能掃滅關外建虜嗎?”
“陽明先生掃平寧王之亂,靠的是你們口中的‘天理’,還是他胸中那顆‘致良知’的赤誠之心?”
“強詞奪理!”理學派的侍讀學士馬之騏氣得臉色發紫,“此乃道統之爭,豈能與一時之功業混為一談!”
“漢時古文經學為何取代今文經學?正是為了撥亂反正,去偽存真,保證道統的純潔!今日若容你等心學大行其道,便是自毀長城!”
“非也,非也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