京師一起風,就沒個停歇,掠過角樓時,發出嗚咽似的聲響。
天色昏沉,烏雲壓著紫禁城的黃瓦,日光昏沉。
“駕!”
冰冷的風刮過朱由檢的臉頰,讓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。
身後,一眾親隨宦官和侍衛緊緊跟隨著。
沒人知道,這位年輕的帝王此刻心中正被一股巨大的慌亂所包裹。
朱由檢沒有目的地,隻是本能地催動著馬匹,一路奔馳。
他登基以來卷得飛起,然而諸多事項多是裱糊、人事、騰挪而已。
真正稱得上重大變動的,也隻有京師新政一事而已。
然而,大明人口上億,區區百萬人口的京師新政,又能掀起多大的波瀾?
今天推動的閃擊林丹汗戰略,才是他在這東亞棋盤上落下的第一手大棋。
——完全沒有曆史參照的一步棋。
什麼叫曆史參照?
嚴謹一點的,就像曆史上的大淩河之戰。
他可以憑借先知,知道後金必定會從哪個方向進攻,然後提前屯兵備糧,嚴陣以待,穩穩當當地打一場防守反擊。
浮誇一點的,就像他前世看過的那些穿越。
無論主角怎麼折騰,黃台吉都一定會在崇禎二年冬天,命中注定地繞道蒙古,破邊入寇。主角隻需要提前在薊鎮紮好口袋,等著他自投羅網就行了。
可現在,這兩種參照,都不存在了。
主動出擊,分化蒙古諸部,在草原上與後金爭奪盟友。
這樣的戰略,彆說原來的曆史,他連裡都沒見過。
是贏,還是輸?
他不知道。
贏了,林丹汗又會是什麼反應?那個自視甚高的察哈爾之主,會不會一改往日對後金的敵視,反而被自己這一手推向了黃台吉?
這種結局雖然好過整個蒙古全麵倒向後金,可滿朝文武不知道這段曆史啊!
他們隻會覺得,是自己這個少年天子不知天高地厚,親手把一個重要的潛在盟友,送給了最大的敵人!
彼其娘之!到時候我比竇娥還要冤!
那輸了呢?
輸了又該怎麼辦?加速蒙古局勢的崩盤嗎?
朝中文武、入京東林的反噬是不是會來的更加猛烈?
自己後續的計劃,又該如何調整?
一連串的疑問,如同無數隻螞蟻,在他的心頭啃噬著。
讓他心中發慌的,甚至還遠不止蒙古一事。
就連啟用孫承宗為薊遼督師一事,他其實心裡也是沒底的。
明末這個時代,沒有嶽飛。
根本不存在一個能讓你把國運完全托付,自己離線收菜就行的帥才。
孫承宗、袁崇煥、毛文龍、盧象升、孫傳庭、洪承疇……
這些在曆史上留下赫赫威名的人物,都隻是在某些時刻、某些地區證明了自己。
卻從來沒有一個人,能真正在大明這盤死局上,完整地證明過自己。
但這才合理,如果有哪怕一個人完整證明過自己,大明也不至於是如此下場了。
隨著他這隻蝴蝶的翅膀不斷煽動,他所熟知的那個曆史,正在變得越來越模糊。
是非功過,再也與那個吊死在煤山上的崇禎皇帝無關。
一切的榮辱興衰,都隻看他這個永昌帝君的手段。
這種掌控著億兆生民、華夏文明命運的巨大壓力,如同一座無形的大山,壓在他的肩膀上。
肩抗兩京十三省,說來簡單!
老子前世最多隻管過幾百號人的飯碗而已,連一個人的生死都沒管過!
……
心念紛雜間,朱由檢縱馬跑過了皇極殿、中極殿、建極殿。
這三座大殿從萬曆年間開始動工。
銀子、巨木、工匠等林林總總,耗費了數千萬兩白銀。
在陰沉的天色下,它們依舊顯得恢弘壯麗,琉璃瓦反射著微弱的天光,冰冷而沉默。
大明亡了,這三座大殿卻延續到了四百年後。
……
很快,朱由檢又路過了乾清宮。
穿越以來,他絕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這裡度過。
在這座宮殿裡,他批閱了一份又一份的奏疏,見了一個又一個臣子,卻僅僅出宮過一次——去校閱騰驤四衛。
從那次出宮以後,意識到每次出宮的繁瑣,他就再也沒出過宮了。
這方寸之地,既是他的牢籠,也是他的戰場。
……
越過乾清宮後,出了玄武門,遠處的萬歲山映入眼簾。
朱由檢順著山麓斜切而過。
東坡的帝壽亭隱約可見,亭外的那棵歪脖子樹,上次登高之時就已經下令砍去了。
這次要是失敗了,萬歲山卻是沒有他的位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