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快,盧象升便到了正陽門左近。
京師之內,有燈市、內市、窮漢市、城隍廟市等諸多集市,但唯有這正陽門大市,是每日都開,風雨無阻。
“天下士民工賈,各以牒至,雲集於斯,肩摩轂擊,竟日喧囂。”
眼前的景象,正是這句話最生動的寫照。
賣珠寶首飾的,賣時文的,賣筆墨紙硯的,賣綾羅綢緞的……各色店鋪琳琅滿目。
沿街擺攤的更多,賣小吃的,賣零嘴的,算命相麵的,鬥蟋蟀的,耍猴賣藝的……吆喝聲、叫賣聲、討價還價聲此起彼伏,彙成一曲活色生香的塵世之歌。
盧象升登科後在戶部為官將一年有餘,對這正陽門大街可謂熟稔至極。
他沒有被這熱鬨的景象分心,目的明確,徑直穿過人群,來到一家名為“張家書局”的店鋪前。
書局的掌櫃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,正坐在櫃台後,一邊喝著茶,一邊看著門外的人來人往。
見到盧象升,他先是一愣,隨即立刻站起身來,臉上堆滿了生意人特有的熱情笑容。
“哎呀!這不是建鬥賢弟嗎?什麼風把您給吹回來了?”
盧象升離京五年,本以為對方未必還記得自己,卻沒想到這掌櫃記性如此之好。
他笑著一拱手:“文山兄,多年不見,彆來無恙?”
這位張掌櫃,雖是商人,卻是個十足的文化人,最喜與士子結交。
盧象升當年還是個進京趕考的舉人時,便多有在文會遊園之中與其接觸,因此從不稱其為“掌櫃”,而是以表字相稱。
張文山哈哈一笑,上下打量著盧象升,嘖嘖稱奇:“好好好,無恙,無恙!賢弟你這幾年在外,可是越發沉穩了。怎麼,突然回京,莫不是要高升了?”
他一邊說著,一邊將盧象升迎進店內。
“文山兄說笑了,不過是回京述職而已。”盧象升淡淡地答道。
張文山聞言,眼底閃過一絲了然。
他這裡賣出的往期邸報,份份都看過,各地官員調動他是門清。
盧象升年初才從臨清倉調任大名府知府,這才幾個月,哪裡就到了回京述職的時候?
這個在他眼皮子底下備考、中式、為官的建鬥賢弟,如今也學會說場麵話了。
不過,會說謊好啊,會說謊,才能在官場上走得更遠。
張文山心中念頭急轉,麵上卻不露分毫,笑著岔開了話題:“賢弟一入京便到我這兒來,可是要買一份《大明時報》?”
“正是。”盧象升點頭,目光在書架上掃過,“看這樣子,是已經賣完了?”
“何止是賣完了!”張文山一拍大腿,滿臉都是興奮。
“賢弟你是不知道,這時報官版初印,發往地方各縣兩千份,留京販售的不過五百份,結果不到半個時辰,就被搶購一空!”
“這兩日加印了一千份,照樣是剛擺出來就沒了!至於那些手抄的版本,更是早就被各路勳貴、文臣、外官府上派人預訂走了,咱們這幾條街上,抄書先生們的手腕都要寫斷了!”
盧象升聽著,卻不著急,隻是麵帶微笑地看著他。
他當年沒少被張文生用這種“先抑後揚”的把戲唬住,同一科的同僚們給他起了個直觀的外號,叫“張但是”。
果不其然,張文山話鋒一轉,聲調微微上揚,神秘兮兮地從櫃台底下摸出一份迭得四四方方,保存完好的報紙。
“但是……盧老弟你來找我,那可就找對人了!”
他將報紙在櫃麵上一拍,得意地說道:“俺這裡,又怎會沒有存貨?這可是九月十日,創刊的第一版!如今市麵上有價無市,誰不是藏著掖著,沒人舍得往外賣呢!最是金貴!”
盧象升捏了捏袖中的錢袋,問道:“多少錢?”
張文山哈哈一笑,擺了擺手:“不貴!原價五文,我隻加價五文,賣老弟你十文錢,權當是沾沾喜氣!”
……
最終,盧象升掏了十文錢,卻帶走了一大包報紙。
除了那份金貴的《大明時報》創刊號,張文山還附送了十幾份說是舊時沒賣出去的邸報,硬塞給了他。
看著盧象升牽著馬遠去的背影,張文山站在門口,滿意地撫了撫自己的胡須。
旁邊的小廝好奇地湊了過來:“掌櫃的,您今天怎麼這麼好心?這第一版的大明時報,前兒個不是還有人出價一兩銀子您都沒賣嗎?”
張文山聞言,得意地瞥了小廝一眼:“你懂什麼……”
他話說到一半,卻又突然住了嘴,把眼一瞪,恢複了掌櫃的威嚴:“你很閒嗎?還不快去把庫房裡的書搬出來,趁著日頭正好,趕緊曬一曬!發了黴,扣你工錢!”
小廝被罵得縮了縮脖子,不敢再多問,一溜煙跑去了後院。
張文山這才重新坐回自己的太師椅上,給自己沏了杯新茶,看著街外來來往往的行人,嘴角的笑意再也藏不住。
他心中暗道:
一個十七歲的皇帝,一個二十七歲的臣子。
這不就是金風玉露一相逢,便勝卻人間無數嗎?
你掌櫃我啊,這次說不定……真要發達了!
……
盧象升將馬匹寄存在東城的成壽寺,又舍了兩文錢進湯池子裡泡了個熱水澡,最後換上一身乾淨的儒衫,頓時覺得連日奔波的疲憊略微減輕了。
眼見天色已至申時,他腹中饑餓,乾脆也不在寺裡吃齋飯了,徑直出門,在街角尋了個看起來頗為熱鬨的酒樓,揀了個居中的位置坐下。
“店家,切兩斤羊肉,一碟茴香豆,再炒個時蔬,溫一升秋露白。”
“好嘞,客官您稍等!”
點完酒菜,盧象升的目光不著痕跡地撇向堂中各桌。
市井之中,言談無忌,最易見真,實乃了解民情風向的不二之選。
酒菜還未上來,鄰桌的談話聲便隱隱約約地飄了過來。
“聽說了嗎?英國公家的小公爺,最近滿世界地找穩婆。”一個壓低了的嗓門神秘兮兮地說道。
“找穩婆作甚?”另一人好奇地問,“莫不是小公爺要……準備生產之事了?”
“哪裡是,小公爺長子今年都三歲了!”那人啐了一口,“我聽東城回來的劉婆說,是宮裡的太監在問話,把她們曆年接生的所有情況,問了個底朝天,還登記造冊了呢!”
“哦——”眾人恍然大悟,立刻有人接話:“我懂了!先帝子嗣不寧,這定是英國公深謀遠慮,在為陛下的大事未雨綢繆啊!”
“正是此理!還是英國公老成謀國!”
盧象升聽在耳中,暗自點了點頭。
陛下子嗣乃國之大事,英國公此舉雖略顯諂媚,但確實是老成之舉,無可厚非。
正思忖間,另一桌的閒談又吸引了他的注意。
“我跟你們說個新鮮的!南城兵馬司那個指揮,叫周奎的,前幾日不是去圈了魏忠賢侄兒家的地嗎?”
“有這事?是叫魏良卿是吧?陛下給他們留的那一百頃地?”
“誰說不是呢!結果你們猜怎麼著?陛下的旨意當天就下來了,不僅讓他把地還回去,還罰他捐一千兩銀子,給京師修路用!”
“我的天!那貔貅似的周指揮,能舍得掏這個錢?”
“他舍不得?由得了他嗎!”那人說得眉飛色舞,“錦衣衛指揮使田爾耕,親自帶著人上門,周奎還想哭窮,田大人理都沒理,直接讓手下進屋搜,當場搜夠了一千兩,直接上繳!陛下還發話了,下次再犯,就罰兩千兩!”
“哈哈哈,痛快!真是痛快!”
“這麼說來,那周王妃,怕是當不成皇後了?”有人小聲猜測。
“你這就不懂了。”旁邊立刻有人反駁,“皇後冊立之事,早已上了邸報,昭告天下,乃是國之大典,又豈會因這點小事動搖?”
“依我看,陛下這是在敲山震虎,既是敲打周奎,也是在告訴所有人,皇親國戚,也不能為所欲為!”
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時,一個洪亮的聲音突然響起。
“噤聲!爾等何敢在此妄議皇家之事,是想進詔獄裡嘗嘗鹹淡嗎!”
盧象升循聲望去,隻見鄰桌一個身材魁梧、麵容英氣的青年猛地站起身來,雙目圓瞪,正怒視著方才那桌人。
那桌人被他一聲怒斥,嚇得魂飛魄散,酒意全無,連忙站起來作揖賠罪,連桌上的飯菜都顧不得了,匆匆結賬,灰溜溜地逃離了酒樓。
酒樓內一時有些安靜。
盧象升的眼神與那青年在空中交彙。
端的是一條好漢子。
他微微一笑,朝對方舉杯示意。
那青年也看到了盧象升的善意,臉上怒氣稍緩,對他一拱手回禮,便也重新坐下,隻是臉色依舊不好看。
很快,酒樓裡又恢複了嘈雜。
盧象升的酒菜也上來了。
他喝了一口溫熱的秋鹿白,一股火辣辣的暖流順著喉嚨滑入腹中,讓他精神為之一振,多日奔波的疲憊徹底消散。
他一邊小口吃菜,一邊繼續聽著周圍的各種聲音,京營的、勇衛營的、崇文門商稅的……各種大事小情,真假混雜,如同一張大網,將整個京師籠罩其中。
酒足飯飽,他長舒一口氣,這才從袖中,小心翼翼地取出了那份被他迭得整整齊齊的《大明時報》。
……
司禮監經廠庫的雕版師傅手藝堪稱頂級,字跡清晰,紙張也是上好的竹紙,觸手溫潤。
單論這份工本,恐怕就不止五文錢,這份報紙,幾乎是不賺錢的。
最上頭,是“大明時報”四個大字,下麵則標注著“天啟七年九月十日第一期”。
盧象升的目光,一路向下。
第一欄,【聖諭昭彰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