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永光從暖閣中走出,麵色無波,對著門外等候的盧象升和成基命不鹹不淡地拱了拱手,便一言不發,徑直離去。
他越過已漸漸停筆的諸位軍士,很快拐出大殿。
盧象升與成基命站在門外,一言不發,各自閉目養神。
過了片刻,一個小太監從門內探出頭來,細聲細氣地喚道:“成大人,陛下召您覲見。”
成基命深吸一口氣,整了整官袍,邁步而入。
門扉開啟後又緩緩關閉,隔絕了外界的一切。
暖閣外,頓時隻剩下盧象升一人。
他立在原地,聽著自己沉穩的心跳,重新閉上雙眼,將稍後可能麵臨的各種問題,在心中又過了一遍。
馬草之事他有充分信心,這疏雖隻用三天,卻已是能上經世榜單的雄文。
隻是……馬草以外的事呢?
……
暖閣內,成基命一絲不苟地行叩頭大禮。
“臣,成基命,叩見陛下,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。”
“成卿平身。”朱由檢的聲音溫和,帶著一絲年輕人特有的清朗,
他打量著這位年近古稀的老臣,頭發花白,但精神矍鑠,確實擔得起浮本所言“清白相公”之語。
“成卿年事已高,坐著說話吧。”
成基命謝恩起身,卻並未落座,隻是微微躬身,拱手道:“陛下召對,臣寸言未進,不敢就座。”
朱由檢揚了揚眉,倒也不惱,反而順著對方的話,微笑道:“哦?那成卿有何進言?”
成基命抬起頭,深吸了一口氣,一字一句地問道:
“陛下可是欲要革除時弊,另起新政?”
朱由檢心中一凜。
好個成基命,這是倒反天罡了,這明明是朕要問的問題。
他麵上不動聲色,心裡卻在飛速盤算。
成基命不等他回答,便繼續追問:“陛下可是欲清吏治,欲丈田畝,欲厘軍政,欲定新學?”
人、財、軍、思想……
朱由檢的新政方向確實以這四個方麵為核心。
除了一個“生產力”方向,確實是這個朝代的人難以想象的以外。
這個家夥,確實幾乎把自己想做的事情猜了個遍。
不對,有些事,比如整頓軍務,丈量田畝,自己還隻停留在構想階段,從未對任何人提起過。
畢竟這些方麵是真正要掀起利益對抗的,他的規劃是放在第四次日講之後才開始。
……
朱由檢心念急轉,很快想明白緣由。
是了!成基命不是猜出來的,而是推斷出來的。
曆朝曆代,所謂新政,無非就是圍繞著人事、財政、軍事、思想這幾個核心打轉。
成基命幾近古稀之年,吃的鹽比自己吃的米還多,能看出這一點,倒也不足為奇。
思及此處,朱由檢心中已有了對策。
他非但沒有否認,反而從禦座上站起,對著成基命略微拱手。
“成卿所言,雖不中亦不遠矣。朕初登大寶,見國事漸衰,確實欲革除諸弊,敢問成卿,將何以教我?”
這一下,成基命頓時有些心神搖晃。
他本是抱著“儘人事知天命”的想法來的。
自古少年天子,多是操切苛急,總將天下事看得輕巧,也很難聽得下諫言。
他卻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天子竟有如此胸襟。
成基命心中微動,略微整理了一下,便將早已腹稿脫口而出。
“陛下,萬曆以來,朝政廢弛,宦風日下,以致生民困苦,遼事糜爛。新政,確實迫在眉睫。”
他聲音微頓,語氣卻愈發懇切。
“然,天下事,壞於急功,成於緩謀,此萬古不易之理。新政若行之過急,恐怕非但無益,反而要淪為殘民之舉了!”
說到最後,他的聲音仍是略帶顫抖。
這是老臣謀國,既怕皇帝行差踏錯,又怕自己言語過激反而惹來逆反之心的忐忑。
朱由檢靜靜地聽著,點了點頭,卻不說話,隻是抬手示意他繼續說下去。
帝王的沉默,便是最好的鼓勵。
成基命定了定神,繼續道:“臣入京不過三日,聽聞陛下在信王府時便手不釋卷,於史學一道,獨有見解。不知陛下讀王介甫、張太嶽之事,可有感悟?”
“隻略知皮毛,還請成卿為朕詳講。”朱由檢姿態放得極低。
“不敢。”成基命拱手道,“在臣看來,新政之要,其政還在其次,其行卻在首位。”
“昔日神宗朝,王安石於熙寧二年拜相變法,數年之間,青苗、募役、市易之法便鋪向全國。然,法不欲驟,驟則民傷;功不欲速,速則事敗。”
“彼時朝中投機之徒為求幸進,強行攤派,層層加碼,倍之又倍,最終利民之法,儘成殘民之政,天下騷然,至今為人所詬病。”
朱由檢依舊不語,隻是靜靜地看著他。
成基命話鋒一轉。
“反觀神宗朝之張太嶽相公,其新政,先以‘考成法’起,曆時六年,整頓吏治,使朝廷政令稍通。”
“至萬曆六年,方清丈天下田畝。又過了三年,才在南方數省已推行驗證的基礎上,將‘一條鞭法’推行至北地。”
“張相公當政之時,雖有擅權之譏,專橫之名,然萬曆新政,卻實實在在為富強國事,與民生息。兩者相較,緩急之異,成敗之彆,一目了然。”
說到這裡,他抬眼看向朱由檢,等待著皇帝的最終裁決。
暖閣內,一時隻有兩人清淺的呼吸聲。
良久,朱由檢才長歎一聲,開口道:“朕讀史書,亦有此感。”
他終於給出了自己的答案。
“是故,朕之新政打算,亦是先從京師始。京師得治,再行於北直隸。若北直隸可行,則再推及山東、河南、陝西、山西。”
他伸出手指,在半空中虛虛畫了一個圈。
“此華北數省,生民數千萬,比之漢唐,已足當一國之重。若能將此地治理妥當,錢糧豐足,兵員強壯,又何愁遼東、九邊不能平定?”
“此亦合《大學》中,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之意。京師即朕之身,直隸即朕之家,華北為國,而後方能平天下。”
聽到這番話,成基命緊繃的身體,終於鬆弛了下來。
雖然這個華北為國聽起來怪怪的,但這也與他這直隸人不甚相乾。
他最怕的,其實還是這位少年天子不知世事艱難,一上來就要大張旗鼓,在全國鋪開新政,那恐怕就是隋煬帝舊事再現了。
要知道——聰明帝王,曆來不缺。
而為禍天下,卻也從來是聰明帝王更甚。
是故,他入京後,看得這位新君的各種手段,卻不似他人一般樂觀,反而始終有股揮之不去的擔憂。
還好,還好,陛下是清醒的。
但成基命還是不放心,忍不住又追問了一句:“陛下,欲以幾年,行此新政?”
朱由檢聞言,哈哈一笑,擺手道:“成卿此言差矣。法與時移,事與世變,朕又如何會行那刻舟求劍之舉?”
他站起身,走到窗邊,負手而立。
“明年,朕打算先將京師與北直隸理順。”
“若有成效,那自然最好,再說其餘之地。”
“若無成效,或有弊端,那其實也不算差,更應該先停下來,琢磨良法,再尋推廣。”
這番話,說得懇切至極。
成基命幾乎要當場叩首,高呼“聖君”了。
但他不知道,朱由檢此刻的內心,卻有些無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