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國家的最後一次死亡,是名死!”
“周之所封,號稱八百諸侯,而今安在?夏商以來,多少邦國林立,如今,我們又能記得幾個名字?”
朱由檢將目光掃視一圈,定在盧象升臉上。
“倒數第二次死亡,則是國死!”
“或帝都被破,或宗廟被毀,或最後一個抗爭之人放下武器,或最後一寸國土淪喪敵手。一個朝代,一個國家,便就此終結!”
朱由檢重新走向盧象升,目光如炬,沉聲問道:
“那麼,國家的第一次死亡,又是什麼時候?”
在場三人忍不住屏住了呼吸。
國死,居然隻是第二次死亡?
那麼第一次死亡是什麼,答案幾乎已經呼之欲出了。
高時明張了張嘴,卻還是閉上,隻是將目光投向了盧象升。
這看似是陛下給出的答案,但又何嘗不是對盧象升的再一次考校呢?
盧象升隻覺得渾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,皇帝的目光仿佛有著熱量一般,讓他的臉龐似乎被烈火灼燒過一般。
良久之後,他才用乾澀的嗓音,艱難地回答道:
“臣……臣以為,當國家信義蕩然,民心儘失之時,雖國土皆在,帶甲百萬,也不過……”
他咬了咬牙,說道,“也不過是……塚中枯骨罷了!”
“然也!”朱由檢一拍手掌,斷然喝道!
他再前驅一步,幾乎與盧象升麵麵相對,咄咄逼人地追問:
“那如今天下百姓,對我大明還抱有幾分希望?”
“他們看到胥吏、看到官差,是視之為父母,還是視之為敵寇?”
他語氣微微一頓,每一個字都像是千鈞重錘,狠狠砸在盧象升的心頭。
“我大明如今,是亡了,還是沒亡呢?”
盧象升渾身輕微地顫抖起來,嘴唇翕動,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。
他想說“沒亡”,可天子腳下,京畿之地,已是民生凋敝,官場腐壞如此,那河北呢?河南呢?整個天下呢?
他又想說“已亡”,可十年寒窗,五年為官,他所學的一切,所做的一切,不都是為了這個國家嗎?他治臨清、治大名府,生民又何嘗不是對他言笑晏晏,將他以再生父母視之?
那些走馬燈一般在他腦海中回放的經曆,此刻都化作了無聲的拷問。
朱由檢卻沒有打算讓他回答這個問題。
他猛地一甩袖,轉身緩緩走了兩步,最終,站定在禦座之側。
殿中三人的目光,追隨著他的身影。
朱由檢深吸了一口氣,這才回過頭來,目光掃過三人,最後落在盧象升激動的臉上。
“在朕看來,大明……早已亡了!”
“如今之大明,隻是百足之蟲,死而不僵罷了!”
“而這其中,中官、勳貴、親王、貪官、汙吏、劣紳,所啃噬的,卻隻是大明的屍體而已!
此言一出,石破天驚!
高時明與王體乾臉色煞白,而盧象升更是如遭雷擊,呆立當場。
朱由檢大馬金刀地在寶座上坐下,一字一頓地說道:
“是故,盧卿問朕,革除時弊之後,朕心目中的那個天下,是何等天下?”
“說來倒也簡單。”
“不過是民信其官,官愛其民;不過是法立於上,令行於下;不過是……求得我大明之死而複生,幽而複明罷了!”
“朕這個回答,盧卿可聽明白了?”
盧象升站在原地,沒有回話。
良久後,他深吸了一口氣,後退了一步,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,然後,對著禦座上的年輕天子,行了一個無比鄭重、無比標準的參拜大禮。
當他再抬起頭來時,眼眶已是通紅一片,但眼神卻亮得驚人。
他聲音平穩,隻是用一種無比認真的語氣,沉聲說道:
“天生聖君如此,大明幸甚,萬民幸甚!”
“臣盧象升……”
“——敢不赴死!”
高時明與王體乾不約而同,從階側轉到麵前,也是一同跪下。
“臣(奴婢),敢不赴死!”
……
禦座上的朱由檢看著這一幕,緊緊抿著嘴唇,嘗試平複著情緒。
然而澎湃的情緒一時湧起,卻再難平複了。
他靠在禦座上,閉上了眼睛,默默歎了口氣。
——此誌向,仍是謊言!
幽而複明?
他真正想複的是大明嗎?
他真正想複的始終是後世的中國啊,那個他魂牽夢繞,四海升平的國家。
那個雖然有著這樣那樣缺點,卻生養他三十餘年的國家啊!
隻是這天下之中,誰能懂他這個誌向呢?
而這個誌向,又哪裡是他一個區區穿越者能夠做到的呢!
他朱由檢,在這個時代,終究不過是孤家寡人罷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