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我沒有什麼問題了,你還有什麼問題要問我嗎?”
這話一出口,朱由檢便心中“臥槽”一聲,瞬間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。
一時放鬆之下,居然不小心把後世麵試的習慣帶了過來。
果不其然,殿中瞬間安靜下來。
高時明和王體乾的目光,都齊刷刷地投注到了盧象升的身上,眼神中充滿了驚異。
臣子問君?!
這是何等的殊榮?何等的青眼有加?
自古以來,凡有臣子問君,哪場不是流傳千古的佳話?
這位盧象升,如何能被陛下如此另眼相看!
盧象升顯然也被這彆開生麵的“最後一問”給鎮住了,愣在原地,沉默了許久。
他幾次張口,又重新閉上,無數個問題在他的腦海中穿梭來去。
問新政?問天下?問時局?
似乎都有道理,但似乎也都差了一些。
突然,入京時,那位老農一句毫無關聯的話,閃入了他的腦海。
“俺也不知道啊。反正裡長來通知,就是每家每戶,都得交一束草。”
——所以,要革弊天下。
那革弊以後呢?那位老農,還要交一束草嗎?
模糊的念頭閃過,盧象升不再猶豫,直接開口:
“陛下欲要革弊天下,那……在陛下心中,革弊之後的天下,又會是什麼樣的呢?”
精彩!
王體乾聽得此問,不由心中暗讚一聲。
這個問題,具體又宏大,根底裡直指本心,問的是一位帝王的終極理想。
這既是好奇,更是一種……追隨者對領路人的終極叩問。
高時明更是屏住了呼吸。
陛下隻對他說,要“挽狂瀾於既倒,扶大廈之將傾!”
但狂瀾為何而倒,大廈扶起之後又將是何等模樣,他其實也不甚了了,隻是盲目地、竭儘全力地去做著陛下需要他做的一切事情罷了。
盧象升問完這話,心中再無雜念,隻是認真地看著禦座上的皇帝。
殿中所有人的目光,都彙聚於一點,等待著這位年輕天子的回答。
朱由檢一時間也陷入了遲疑。
並不是不知道如何回答。
在後世,給團隊畫了那麼多個餅的他,可謂是不會作詩也會吟。
他太懂畫餅了,大明1627這個時間點,沒有人比他更懂畫餅!
隻是,要畫一個怎樣的“餅”呢?
共同富裕?太過超前,無人能懂。
三代之治?老生常談,失之於空。
要畫一個既符合這個時代的認知,又能稍微超越時代一些的“餅”才行。
更重要的是,畫餅,並非為了畫餅。
而是要借此,表達自己的誌向,並找到自己的同路人。
……
時間僅僅過了片刻,卻又好像過了很久。
朱由檢終於緩緩開口。
“盧卿,你可知,人之一生,會有三次死亡?”
他頓了頓,不等盧象升回答,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。
“第一次死亡,最為簡單。天命有常,或遭災厄,或儘天年,形體朽壞,魂歸天地。此可謂‘身死’。”
“第二次死亡,則需百年。身死之後,親朋故舊,念念在心。然歲月流轉,所識之人,或相忘,或凋零。待到世間相識之人儘皆亡去,則人世之牽絆,恩怨情仇,故舊人情,皆如雲煙散儘。此可謂‘情死’”
朱由檢環視眾人,語氣略沉。
“而第三次死亡,卻要問青史才知了。人生百年,倏忽而過。若於此世間,未立尺寸之功,未成一家之言,聲名寂寂,事跡寥寥,則青史不載。待到千年之後,誰還知曉此人曾來過這世間?此可謂‘名死’。”
朱由檢說完,大殿之中安靜無比。
高時明、王體乾、盧象升三人,都在細細回味著這番話。
這番言論,彆開生麵,卻又直抵人心。
儒家有“人固有一死,或重於泰山,或輕於鴻毛”一說,亦有“太上立德,其次立功,再次立言”之三不朽之論。都是在討論生死之事。
可陛下這“三次死亡”之說,中間多了一層情死,彆開生麵之餘,卻又更層層遞進。
將生死之間的大恐怖說得淋漓儘致。
因此也就更顯得最後青史留名之必要性了。
隻是……
人有三死,那麼……國呢?
他們都是聰明人,這番精彩論述居然也不過隻是引子,那真正的答案,又將是何等精彩呢?!
殿中三人,忍不住都屏住了呼吸,等待陛下接下來的話語。
果然,朱由檢停頓片刻,繼續說道。
“而國家,同樣有三次死亡!”
他猛地站起身,走下禦階,語氣鏗鏘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