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中帶著肅殺的涼意,吹動著宮殿簷角下懸掛的白色長幡。
朱由檢身著厚重的純白孝服,靜靜地站在幾筵殿之外。
這是他登基以來,第一次缺席勇衛營的晨間校閱。
因為今日,他要為他的兄長,天啟皇帝朱由校,扶棺發引。
繁複而冗長的發引儀式,在肅穆之中正式開始。
第一步,是為啟奠。
內導引官尖細的嗓音在寂靜的宮殿間回響,每一個字都透著程式化的哀傷。
朱由檢跟隨著引導,行至拜位,身後是英國公張惟賢、保定侯梁世勳等一眾勳貴戚臣,他們同樣身著孝服,垂首肅立。
“讚四拜——”
朱由檢聞聲而動,一絲不苟地俯身、叩首,動作標準得無可挑剔。
“奠帛——”
“獻酒——”
“讀祝——”
他看著內侍將祭祀的絲帛與酒爵呈上,聽著祝文官用抑揚頓挫的語調念誦著歌功頌德的祭文,心中一片空明。
他的表情悲戚,眼眶泛紅,每一個細節都完美地符合一個悲痛送彆兄長的弟弟形象。
他看到下方百官之中,有人真心流淚,有人神情麻木,有人則在低垂的眼簾下,隱藏著無人知曉的心思。
“舉哀——”
隨著讚禮官一聲令下,壓抑的哭聲瞬間充斥了整座大殿。
“哀止——”
哭聲立刻戛然而止,一切都收放自如。
啟奠禮畢,執事者們魚貫而入,迅速地撤下帷幕與祭品,擦拭著巨大的梓宮。
殿外,更為龐大的龍輴,如同沉默的巨獸,被緩緩推至丹陛之下。
緊接著,是第二次祭奠,祖奠。
一切流程如前。
禮畢,一名內侍快步走到梓宮之前,轟然跪倒,大聲奏請:
“請靈駕進發!”
聲音在殿宇間回蕩。
另有內侍小心翼翼地捧著象征天啟皇帝死後哀榮的諡冊、寶璽、神帛、銘旌等物,由大殿中門而出,一一安放於各自的輿車之內。
一切準備就緒。
執事官們深吸一口氣,合力將沉重的梓宮緩緩抬起。
內侍手持巨大的羽翣,分列左右,如羽翼般遮蔽著梓宮,護送其一步步降下台階。
又一名內侍跪於龍輴前,高聲奏道:“請梓宮升龍輴!”
梓宮被穩穩地安放在龍輴之上,蓋上華美的彩帷。
朱由檢率領著後妃宮眷,跟在龍輴之後,沉默地穿過一道道宮門,最終停在了午門之內。
這裡,是皇宮與外界的分界線,也是他與朱由校——這座紫禁城上一任主人,最後的告彆之地。
宮門之內,舉行了今日的第三次祭奠,也是宮內最後一次祭奠——遣奠。
一切流程如前。
禮畢,朱由檢直起身,最後一次麵向那具沉重的、華美的、承載著一個時代終結的棺槨,深深一拜。
當他再度直起身時,已是淚流滿麵。
他看著等候在午門之外的黃立極、施鳳來、李國普等二十四名扶棺大臣,聲音沙啞,帶著恰到好處的哽咽。
“皇兄……就交給諸位愛卿了。”
黃立極領著眾臣跪倒在地,山呼道:“陛下節哀,臣等定不負所托!”
朱由檢不再言語,隻是站在原地,靜靜地看著。
一名內侍按照禮製,開口請道:“陛下,請回宮了。”
朱由檢置之不理,隻是靜靜看著。
龍輴起步,巨大的車駕在數百人的簇擁下,沉重而緩慢地駛出午門,彙入那片由文武百官、禁衛軍士組成的白色海洋。
數千名圍子手將從這裡一路鋪到大明門、然後再從城內轉向德勝門,最後去往京城北邊的十三陵。
紙錢紛飛,哭聲震天,京中居民披麻戴孝,在道路兩旁齊齊下跪,哀聲遍野。
整個京城的寺廟鐘聲次第響起,轟鳴不斷。
朱由檢一直站在那裡,直到那浩蕩的隊伍徹底消失在視野的儘頭。
他臉上的悲戚之色仍在,眼中卻隻剩下深淵般的平靜。
朱由檢最後望了一眼龍輴遠去的方向,猛地一揮衣袖,轉身回宮。
……
乾清宮。
朱由檢獨自坐在禦案之後,有了片刻的呆怔。
從今天起,這座龐大而空曠的紫禁城,就真正隻有一位皇帝了。
而他,將以“永昌”的年號,去指引這個老大王朝蹣跚前行。
他的指引,將從這座乾清宮開始,從眼前這一封封奏疏開始。
這些奏疏,將會像雪片一樣飛向天下州府縣。
在那廣袤的土地上,大明各級文官,將完成對他命令的執行、曲解、怠慢,甚至是利用……
而這天下功過,興衰存亡,最終又隻歸於他一身。
皇帝的宿命,便是如此,向來如此。
朱由檢輕輕搖了搖頭,將那絲紛亂的思緒甩出腦海,深吸一口氣,沉聲道:
“高伴伴,將今日的奏疏呈上來吧。”
高時明躬身應是,很快,第一份甲級奏疏被呈到了禦前。
【山東水災清查疏——山東道禦史金蘭】
朱由檢展開奏疏,仔細看了起來。
金蘭在奏疏中說,他到山東後不敢怠慢,馬不停蹄巡視各方,如今隻將濟南府左近巡視一遍,所見觸目驚心。
六月以來,連日大雨,致使沿岸河水暴漲,淹沒農田,衝毀房屋。
幸而暴雨之時,小麥已經入倉,生民不至於徹底斷糧。
然而,夏種的豆、春種的棉花卻都被大水浸泡,顆粒無收。
內閣的票擬意見很簡單:可免濟南府明年夏稅五成,其餘折銀征收,所免部分,由其餘未受災的州縣均攤補足。
“淹的不是主糧麼……”
前世從未種過地的朱由檢忍不住搓了搓臉。
他默默決定,必須要把農業知識納入下個月的學習計劃之中。
土豆、番薯、玉米這些高產作物固然要懂。
但明朝的主流作物他也必須弄明白才是。
棉、麻、豆、麥、稻,播種何時,收獲何時,畝產又幾何,全是必備常識。
否則來自後世的他很可能犯下何不食肉糜的錯誤。
回頭讓司禮監整理一份天下農時表,再找幾個真正的老農來做老師。
然後把宮裡的地親自種一種,後麵剛好順便發展成試驗田、農學院。
就是不知道天啟和崇禎有沒有親手種過地?
應該……有的吧?國家都這樣了,應該會認真學習的吧?
朱由檢搖搖頭,繼續往下看。
奏疏的下半部分,筆鋒陡然一轉,開始羅列山東巡撫李精白的十大罪狀。
其一,辦事無能,賑災遲緩;其二,府庫空倉,無糧可用;其三,貪腐納賄,縱容豪紳偷免錢糧,卻將負擔轉嫁平民……
朱由檢的眉頭深深皺起。
太經典了,這不就是後世清宮劇裡最常見的戲碼麼?
地方大災,官員瞞報,欽差奉命調查,揭開黑幕,皇帝龍顏大怒,貪官人頭落地,百姓感恩戴德。
哦不對,清宮劇必須是皇帝微服出巡才行。
皇帝不出巡,爽點不足的,拍不成電視劇。
不過……
現在既然金蘭把梯子遞過來了,他要不要順著梯子“大怒”一下?
朱由檢沉吟片刻,將奏疏合上,遞給高時明,語氣平淡地發布了一連串命令:
“發敕書給禦史金蘭,升其為山東巡按,專查李精白一案。”
“將現在的經世公文全給他帶過去,讓他按照經世文風來上報,不要再這麼模糊了。”
“讓田爾耕選派兩旗錦衣衛,一旗聽金蘭調用,另一旗,自行查訪,直接向朕彙報。”
“傳朕的口諭給山東巡撫李精白,讓他上疏自辯,同時用心賑災,抓緊補種,減少損失。”
“最後給他們開通電台權限,下個月京登線路開通後,將結果通過電台上報上來。”
高時明一一記下,躬身領命。
朱由檢幽幽一歎。
李精白他信不過,這個金蘭,他又何嘗能全信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