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駱養性,現在輪到你了。”
皇帝的話重新催動了整個大殿的氣氛。
一股不安的騷動,如同水下的暗流,在人群中悄然蔓延。
駱養性上前一步,環視殿中。
他今日並未穿甲,也未執錘,隻是著了一身尋常的紅色胖襖軍服,在這滿朝朱紫的文臣與勳貴之間,顯得格格不入,像是一塊粗糲的頑石。
皇帝的話,仿佛還在耳邊回響。
“駱養性,你去做最後一人,是為殿軍。”
“此番日講,是真正滌蕩人心,還是流於浮表,全看你這最後一擊了。”
他深吸一口氣,胸中燃起一股從未有過的鬥誌。
用皇帝的話說……
——他既是來講道理的,同樣也是來拷問人心的!
“諸位大人,”駱養性開口,聲音便帶著武人特有的洪亮“除了京城人口增長率以外,其實我們還做了另一項調查。”
“此項調查,是關於產婦年齡與孩童存活的關聯猜測。”
隨著他的話音,兩側的小太監齊齊上前,將屏風翻到下一頁。
一張更為複雜、密密麻麻寫滿了數字的表格,呈現在所有人的麵前。
駱養性儘量讓自己的語氣保持平穩,但聲音卻依舊不自覺地微微顫抖起來,那是被自己所要揭示的真相而震撼。
“本次調查,我等窮儘人力,共錄得京師及左近地區出生數據三萬八千一百一十一條,其中,頭胎生產之數據,約占三一之數。”
“我等將這些頭胎數據,稍作整理,記錄下產婦年齡,以及其對應的難產、早產、早夭、健康,共計四項數據。”
“分析之後,便如此表。”
他還想接著往下說,但大殿之中,已經掀起了一陣比剛才更為猛烈的驚濤駭浪。
其激烈熱鬨,比剛剛看到那個一億九千三百五十四萬的數字還要誇張。
人地問題雖然可怖,但終究還有近百年時間。
哪怕孫傳庭所說確實正論,那總也還有五十年時間吧?
君臣一心,竭誠努力,未必便不能解決。
就算解決不了,那也是幾十年後的事情了,他們之中多數已過不惑,對這場危機感覺上並沒有那麼強烈。
更何況,看這位新君登基以來步步為營,層層遞進的樣子,分明是早有成算。
與聖君為伴,固然是如狼伺虎,但也不免叫人心中多了許多信心。
但眼前這個結論又如何一樣?!
滿堂公卿,誰家沒有夭折過幾個孩子?孫子?
如果說,一億九千萬的人口數字,是一座壓在心頭的泰山,讓人喘不過氣,卻又覺得遙遠。
那麼眼前這張表格,就是一根根刺入心臟的鋼針!
切身之痛,最為致命!
“我的……我的女兒……”一位年過半百的官員看著表格上“十四歲”那一欄後麵跟著的“存活率僅三成”的字樣,渾身一顫,老淚縱橫,“她頭胎難產時,就是十四歲啊”
他身旁的一位同僚,則是如遭雷擊,喃喃自語:“難怪……難怪啊!我一直以為公卿之家,女子嬌貴,是以難產者多。原來……原來根子竟是在這裡!是年齡!是年齡啊!”
更有老學究,下意識就出言嗬斥:“荒謬!簡直荒謬!皇極殿上,豈能議論此等……此等婦人之事!”
可話未說完,卻又忍不住伸長了脖子,眯著老花眼,拚命想看清那表格上的每一個數字,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:“當真如此?當真如此?”
喧鬨聲幾乎要將皇極殿的屋頂掀翻。
在座的公卿,誰家沒有過夭折的孩童?誰家沒有過纏綿病榻的孫輩?
這冰冷的數字,勾起的是他們心中最深處的痛楚與悔恨。
最後,還是幾名侍立在側的錦衣衛校尉猛然上前,抽出腰間的鞭子,對著空中的金磚地麵,狠狠抽下!
“啪!”
“啪!”
“啪!”
三聲清脆刺耳的鞭響,伴隨著糾儀官聲嘶力竭的“肅靜”,才讓這鼎沸的殿堂,漸漸安靜下來。
隻是,所有人的呼吸,都變得無比粗重。
駱養性等到眾人目光再次聚焦於他,才繼續開口,聲音裡帶著一絲沙啞。
“想來,各位已經看明白了。”
“經過我們查調,產婦的年齡越大,則難產、早產、嬰兒早夭的比例就越低。”
“十四歲產子,嬰兒能存活者,不過三成。”
“十八歲產子,便能存活五成!”
“而到了二十一歲,更是能超過六成!”
“而若求算所有被錄下的頭胎產婦,其嬰兒的平均存活率,則不足五成!”
殿中一片死寂。
駱養性深吸一口氣,猛然提高了聲調。
“然而,若僅僅如此,這份報告,也絕不會出現在這皇極殿之中!”
“諸位!”他的語氣陡然變得急促,“若是將此法廣而告之,讓天下生民,皆知此理。晚育一年,活人無數!”
“若天下產婦,皆能晚育幾年,使嬰兒存活率從不足五成,推高至六成。”
“大明千萬百姓,每年又將多存活多少性命?此等活人之功,又勝造七級浮屠幾何?!”
他的目光灼灼,如刀鋒般掃過眾人。
一些官員的眼中,已經露出了興奮與激動。
此乃天大的功德!
然而,駱養性接下來的話,卻如一盆冰水,將所有人的熱情徹底澆滅。
他將手用力一揮,厲聲喝道:“然而!”
“若真如此,大明的人口增長速度,又會發生何等樣的改變?”
“留給我大明的時間,又還剩下多少?!”
不待眾人反應,他猛地一揮手,對著屏風前的小太監下達了最後的命令。
“撕!”
小太監們齊齊動手,將那張數據表奮力撕下。
藏在最後麵的,也是這整個“經世雄文”的最後一頁,終於呈現在了所有人的麵前!
那是兩條走向完全不同的紅色曲線。
隻是,它的中間,那代表著人口與土地承載極限的交叉點,被一個血淋淋的數字,狠狠地釘在了所有人的瞳孔裡。
兩億三千萬人口的生死線,隻剩四十四年!
駱養性轉過身,麵對著滿朝失魂落魄的文武,一字一頓地說道:
“諸位,我大明,沒有九十年了。”
“隻剩下……四十四年!”
“諸位!亡國之事,就在眼前了!”
說罷,他不再看任何人,隻是對著禦座的方向,深深一拱手,而後退入那四位同伴之中。
……
大殿之內,落針可聞。
“四十四年”這四個字,像是一柄無形的重錘,狠狠地砸在每個人的心上,將他們所有的僥幸、所有的從容,都砸得粉碎。
這哪裡是四十四年,再加上孫傳庭之說,恐怕十年?二十年?
天傾之事就在眼前而已了!
諸位文武大臣想要反駁,卻不知從何駁起。
縱使如畢自嚴、郭允厚這般老於戶政之人,也仍是對此暗自心驚。
短暫的死寂之後,一股壓抑不住的騷動,如同地底的岩漿,開始在人群中湧動。
沒有人高聲議論,沒有人竊竊私語,但就是不知何處而來的聲音,逐漸彙聚而起,形成了一股令人心悸的嗡鳴。
整個大殿的氣氛,壓抑、混亂,卻又帶著一種末日降臨般的詭異寂靜。
就在這片壓抑的喧囂之中,禦座之上,朱由檢站起了身。
群臣頓時肅靜。
他沒有說話,隻是邁開腳步,一步一步,走下了禦階。
他走得很慢,很穩。
看著皇帝走下,禦座前方的黃立極第一個站了起來。
緊接著,施鳳來、張惟賢、李國普……一個接一個的勳貴、大臣,都從座位上站起,不敢再坐。
這滿堂朱紫,都隻是注視著他。
注視著這位年僅十七歲的新君,看他要如何麵對這個由他親手揭開的,血淋淋的絕望困局。
朱由檢在一麵屏風前站定,伸出手,指尖輕輕撫過那條鮮紅的,代表著大明國祚的曲線,久久不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