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站起身,踱了踱步,再次看向眾人。
“諸位之中,有些人是從朕登基之日起,便陪著朕辛勞至今;也有些人,是半途加入朕這個班子的。”
“大家辛苦了這麼久,所行之事,看似不過內宮,不過京師。但千裡之行,始於足下。”
他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。
“今日,箭在弦上,已是不得不發。再聊新政卻是不缺這一天了。”
“朕想著,乾脆和你們單獨聊聊,看看你們有什麼期望,或者有什麼意見,咱們集采眾誌,才好繼續往下前進。”
“等聊完,便都回家去吧,下午不必上值了。好好休整一番,明日,打起精神來,好好表現便是。”
眾人麵麵相覷,多日忙碌之下,一時有些沒反應過來。
最終,還是黃立極第一個反應過來,他領頭叩拜於地。
“臣等,謝陛下恩賞!”
朱由檢擺了擺手,轉身走入了後堂的暖閣。
高時明立刻上前一步,對著黃立極做了一個“請”的手勢。
“元輔,您先請吧。”
……
吳孔嘉默然地坐在原地,看著一位位同僚被叫進暖閣。
最開始是黃立極、成基命、楊景辰……
然後是秘書處的同僚們。
每個人進去的時間長短不一,長的不過一盞茶時間,短的甚至隻有半刻不到。
出來時,各人神色也各不相同。
有的麵色振奮,仿佛被注入了無窮的鬥誌;有的神情平靜,似乎隻是進行了一場尋常的談話;也有的眉頭緊鎖,陷入了深深的思索。
而他,作為秘書處最早的五人之一,竟被排到了最後一個。
等待,成了一種無聲的煎熬。
他一開始還有心情翻看幾頁公文,可慢慢地,心情卻愈發焦躁,一個字也看不進去了。
終於,秘書處的最後一人,齊心孝,從暖閣裡走了出來。
他神色激昂,整個人仿佛在發光,見到吳孔嘉,他快步走來,一拱手道:
“元會兄,到你了,陛下喚你進去。”
吳孔嘉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中的萬千思緒,整理了一下衣冠,邁步走向那扇緊閉的閣門,推門而入。
暖閣內,朱由檢正伏在案上,拿著筆在紙上飛快地記著什麼。
見他進來,皇帝隻是抬了抬手,示意道:“坐吧,先等朕記完。”
吳孔嘉依言在下首的椅子上坐下,心情七上八下。
似乎隻是片刻,又似乎很久,朱由檢終於放下了筆。
他抬起頭,注視著吳孔嘉。
吳孔嘉的心中更加不安了。
他仿佛能聽到自己心臟之中的跳躍之聲。
朱由檢沉吟片刻,終究歎了口氣,隻是開口問道:“吳卿,你後悔過嗎?”
吳孔嘉的腦中一片空白,他下意識地離座,猛地跪伏於地,額頭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磚上。
再抬起頭時,他麵如死灰,嘴唇哆嗦著,隻是從喉嚨裡擠出三個字:
“臣……有罪。”
朱由檢又是忍不住,歎了一聲。
他既然開口,便一口氣說了下去:
“吳卿啊吳卿,總算你願意對朕坦誠。”
“但做錯了,那就是做錯了,國家是這樣,皇帝是這樣,臣子當然也是這樣。”
“刑部尚書喬允升,已到京中了。”
“朕給他的第一道旨意,就是平反過往數年的冤案、錯案。”
“而徽州黃山案——正是其中最大的一樁。”
“在朕的眼中,這樁大案,對天下的傷害,恐怕可以比擬楊漣之事了。”
“楊漣之事,是士風,黃山大案,卻是民心……”
吳孔嘉的身子劇烈地顫抖起來。
“天道好還,疏而不失。”朱由檢的聲音中似乎有些惋惜,“你的翰林,是當不下去了。珍惜在秘書處的最後時日吧。”
“下去吧,回頭你會被貶下去做個主簿。”
“若你能做得好,咱們君臣,或許還有再見之日。”
“否則……”
朱由檢再度歎息一聲。
他是真沒想到這個聰明、好用的臣子背後居然還有這一樁故事。
他揮了揮手,不再多說。
……
吳孔嘉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皇宮的。
他隻記得自己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的木偶,行屍走肉般穿過宮門,走下長長的宮道。
京城的喧囂似乎離他很遠,又似乎很近。
耳邊是小販的叫賣聲,是孩童的嬉鬨聲,是車馬駛過的滾滾聲。
可這些聲音都像是隔了一層厚厚的棉花,模模糊糊,聽不真切。
他的腦海裡,隻反複回響著皇帝最後的那幾句話。
“天道好還,疏而不失。”
“你的翰林,是當不下去了。”
“下去做個主簿吧。”
“咱們君臣,或許還有再見之日。”
一句是審判,一句是刑罰,一句是……希望?
希望?
吳孔嘉的嘴角扯出一絲比哭還難看的笑容。
他一個戴罪之人,一個即將被天下士林唾棄的酷吏鷹犬,還配得上希望二字嗎?
不知不覺,他已走到了家門口。
府邸的門匾上,“吳府”二字在正午的陽光下反射著光芒。
他沒有回自己的臥房,也沒有去書房,而是鬼使神差地,一步步走向了後院的家祠。
靈堂裡,父母的牌位靜靜地立在那裡。
冰冷,肅穆.
吳孔嘉看著那牌位,一路緊繃的神經,終於在這一刻寸寸斷裂。
他再也支撐不住,雙膝一軟,重重地跪倒在地。
沒有立刻嚎啕大哭,他隻是跪在那裡,肩膀劇烈地顫抖著。
像一頭被逼入絕境的困獸,壓抑著喉嚨裡的嗚咽。
許久,他終於抬起頭,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。
“爹……娘……”
他嘶啞地開口,聲音破碎不堪。
“孩兒……”
“孩兒……”
吳孔嘉千言萬語梗在心中,卻又無話可說……
他本想為父報仇,其家仇血恨,說來不過針對叔父一人而已。
然而最終卻牽連了鄉裡之中百千人家,更讓叔祖母、叔母、堂妹儘皆自縊而死。
叔祖母送來的桂花糕,堂妹來探望卻又被他斥退後那怯生生的神情,儘皆浮現眼前。
他本想光宗耀祖,卻落得個身敗名裂,即將被貶斥外放。
悔恨、恐懼、委屈……萬般情緒如潮水般將他淹沒。
但在這無儘的痛苦之中,卻又有一絲奇異的解脫感,從心底最深處升起。
就像一個背負了萬斤重擔的旅人,終於卸下了行囊。
終究……到了這一天啊。
過去,他總想為自己辯解,將一切歸咎於魏忠賢的貪婪,歸咎於世道的不公。
可皇帝的話,敲碎了他所有的偽裝。
“做錯了,那就是做錯了,國家是這樣,皇帝是這樣,臣子當然也是這樣。”
他吳孔嘉,就像那話本裡的王三才一般。
豈知拔刀圖一快,竟叫恩人赴泉台!
“啊——”
一聲壓抑到極致的嘶吼,終於從他的胸腔中爆發出來。
他伏在地上,嚎啕大哭,像個迷路的孩子。
“我能如何……我能如何!”
“我又何嘗想過如此啊!”
靈堂內,兩尊冰冷的牌位之間,青煙嫋嫋。
飛入梁柱之間,漸漸不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