禦座上,朱由檢看著下方的“福祿壽”三老,緩緩說道:
“今日之前的彈章也就罷了,從今日起,凡有彈劾新政施行之疏,全都定為甲級,特標為新政之事。”
“所有奏疏一律交由三司會審,由三位愛卿主理。英國公張惟賢與司禮監掌印高時明,列席旁聽。”
聽到這裡,房壯麗的心微微一跳。
三司會審,還加上了勳貴之首和內廷第一人旁聽,這是何等大的陣仗!
然而,皇帝的下一句話,才是真正的殺招。
“凡有彈劾之事,一事一問,一事一追。若事非其告……”
朱由檢的聲音陡然轉冷。
“則反坐其人!”
“反坐其人”四個字,如同四座大山,轟然壓在了皇極門前所有人的心頭!
整個廣場,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!
你彈劾彆人貪腐,查出來若是誣告,那你就要按貪腐論罪!
你彈劾彆人酷烈,查出來要是假的,那你就要嘗嘗這酷烈的滋味!
這是最簡單,也最狠毒的規矩!
房壯麗的額角,瞬間滲出了一層細密的冷汗。
他這個左都禦史,都察院的掌門人,瞬間就成了風口浪尖上的第一人。
皇帝這一手,幾乎是廢掉了言官“風聞奏事”的特權,給每一匹脫韁的野馬都套上了最嚴酷的嚼子!
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就想開口反對。
祖製、體統、言路……他有無數個角度可以去辯駁。
然而,話到嘴邊,他卻又咽了下去。
他眼角的餘光瞥見了不遠處的喬允升,這位老大人此刻也是一臉震驚,嘴唇翕動,顯然內心正在天人交戰。
房壯麗的心思卻在飛速轉動。
如何反對呢?
說此舉有礙言路?可皇帝明說了,是“事非其告”才反坐,你隻要彈劾的是事實,不僅無過,反而有功。
說祖製?大明朝的祖製裡,誣告反坐本就是律法核心!而且這位新君最不喜談及祖製……
房壯麗的內心掙紮了片刻,最終還是化為一聲無聲的歎息。
如今新皇登基,東林黨人蠢蠢欲動,朝堂之上暗流洶湧。
若是將都察院這把刀丟了,實在不堪設想。
……眼下這個結果,似乎也不是不能接受。
至少,皇帝隻是要壓製對新政的攻擊,而不是要清洗他都察院。
想通了這一層,房壯麗原本緊繃的身體,不著痕跡地鬆弛了下來。
他不再猶豫,當先一步,對著禦座深深一拜。
“臣,遵旨。”
他的聲音打破了僵局。
大理寺卿張九德渾濁的眼睛閃爍了一下。
他看了一眼已經拜下去的房壯麗,又看了一眼身旁臉色變幻不定的喬允升,心中思索片刻。
算了,想那麼多乾什麼,他隻是一個大理寺卿罷了。
想到這裡,他也跟著躬身下拜。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
轉瞬間,三法司的主官,隻剩下刑部尚書喬允升一人還孤零零地站著。
他感受到了無數道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,有同情的,有幸災樂禍的,但更多的是一種無形的壓力。
他更感受到了禦座之上,那道平靜卻又重如泰山的視線。
喬允升的內心在劇烈地掙紮。
天下之事,首在風憲。
若以此責成風憲,言官又如何敢縱情上奏?
陛下此舉,看似平等,其實分明還是拉偏架而已!
可……若是不低頭呢?
看著已經拜下去的兩人,他知道,自己沒有任何選擇。
皇帝的選擇,並不是隻有他一個人……
一絲苦澀湧上心頭,喬允升花白的胡須在風中顫抖著。
半晌後他緩緩開口,“陛下,敢問,此事隻針對新政嗎?”
朱由檢一笑,“當然隻針對新政,不然呢?”
——此乃謊言。
大明的言官,早已變成了醬缸的顏色,哪還有監管的作用?
嘴上談的是道德,心裡想著的全是生意。
監督?監督個毛線!
朱由檢後麵對言路的清洗隻會一波比一波更大,一波比一波更嚴!
喬允升鬆了口氣,似乎說服了自己。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
看著下方俯首領命的三人,朱由檢的臉上,終於露出了一絲真正的笑意。
他輕輕頷首,仿佛絲毫沒有察覺三人心中的鬥爭。
“如此,朕總算放心一些了。”
“我大明新政,如今有了風憲盯著,應該不至於淪落到王安石那等下場。”
“朕心甚慰,朕心甚慰啊!”
“繼續奏事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