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安門外的勇衛營大校場,旌旗如林,獵獵作響。
數千名軍士頂盔貫甲,持戈按刀,如鬆柏般佇立在校場之上,鴉雀無聲。
他們的目光,全都彙聚在前方那座高高的點將台上。
台上,大明皇帝朱由檢身著天子常服,身姿挺拔,卻久久未發一言。
他的身後,是禦馬監掌印太監徐應元,以及曹變蛟等六位新任的把總。
他們也如同台下的兵卒一般,屏息凝神,靜靜地等待著。
沒有人知道他們的陛下在想些什麼,更沒有人敢開口催促。
然而,這位在臣子眼中深不可測的君主,此刻的心思,卻早已飄到了九霄雲外。
他的目光看似在巡視著眼前的軍容,思緒卻順著今早看到的菠菜,漫無邊際地發散開來。
京師昨日下了一場雪。
一場又短、又急、又乾的雪。
雪花洋洋灑灑,看似聲勢浩大,卻在短短半個時辰內便宣告終結。
落地之後,也未能積起半分,今早太陽一出,便了無痕跡。
今晨來校場之前,他特意走的兔兒山那邊,拉著幾個上了年紀的老農詢問。
他們說,這場雪是有些奇怪,但往年也並非沒有過。隻要後麵能再多下幾場,便算不得什麼災。
平平常常而已……
平常嗎?
腦子裡有著答案的朱由檢,當然不這麼認為。
他在後世是文科生,不是理科生。
這導致他對大煉鋼鐵、手挫電報等事一知半解,隻能和大明人來一起努力,從頭推演科技樹。
但文科生的知識,也並非全然無用。
比如,他清楚地知道,那個名為“小冰河期”的幽靈,是如何摧毀這個老大帝國的。
僅僅是氣溫下降一到兩度,為什麼會那麼嚴重呢?
是作物因熱量不足而減產嗎?
哪有這麼簡單!
作為一個亞熱帶季風氣候占主導的國家,華夏大地的降雨,絕大部分都依賴於東南季風從海洋上帶來的豐沛水汽。
而東南季風的強弱與推進,又受到副熱帶高壓的精準控製。
正常年份,副熱帶高壓會如一個忠誠的將軍,在夏季穩步北上,將雨帶從華南一路推至華北,讓整個帝國都沐浴在充沛的雨水之中。
但是……降溫了。
全球性的降溫,導致大陸地區在夏季升溫變慢,形成的熱低壓強度減弱。
溫度差值一低,海洋高壓向大陸低壓地區推送水汽的動力,自然也就隨之不足。
這便是小冰河期災難的第一個真相:夏季季風整體被削弱,水汽總量減少。
而更可怕的是,副熱帶高壓北移的動力,同樣會因為大陸的“冷靜”而減弱。
它會變得步履蹣跚,甚至在江淮地區長時間停留、徘徊。
其結果,便是南方大澇,暴雨連綿,而廣袤的北方,卻久久等不來救命的甘霖,滴雨不下。
等到副高終於積攢夠了力量,勉強挪到北方時,田地裡的作物,卻早已在烈日之下,被活活曬死、渴死了。
這就是小冰河災難的第二個真相,也是真正摧毀大明的殺招!
——南澇北旱!
與溫度下降的連鎖反應相比,那區區一度兩度熱量損失所造成的作物減產,又算得了什麼呢?
朱由檢眉頭微皺。
現在人事、軍事、財稅,逐漸開始鋪開了。
他每日要翻閱、查看的官員浮本,也越來越少了。
是時候抽點時間,開始籌備科技樹的攀升了。
這裡麵包括蒸汽機、包括軍工、自然也要包括這等他非常熟悉的文科科技樹——氣象學理論。
否則北直隸新政一旦鋪開,受損的地主,壓製的文官撞上這天災,肯定是要合流一起的。
到時候他的案頭一定會堆滿“新政失德”、“天災示警”的奏疏,褲襠裡到時候不是屎也是屎了。
那麼,如何開始呢……
文科生朱由檢,就在這講台之上,數千人眼皮底下,兩眼無神,暢想未來。
最後還是他自己清醒了過來。
他掃視了一眼台下那一張張肅穆的臉龐,迅速從“早八人”的走神狀態中清醒,切換到了大明皇帝的工作模式。
“徐應元。”他的聲音平靜無波,“發賞吧。”
“奴婢遵旨。”
禦馬監掌印太監徐應元躬身一禮,隨即上前一步,從袖中掏出一卷黃綾,展開,朗聲唱道:
“奉天承運皇帝,詔曰:”
“勇衛營自成立以來,爾等踴躍從軍,用心操練,朕心甚慰。今考核兩千餘眾,雖未入選,然其筋骨血勇,已非尋常兵卒可比。若置於各處,亦堪稱精銳。”
“然,勇衛營乃天子親軍,國之利刃,非百裡挑一者,不得入列。今將爾等兩千餘眾,分發京營各部,望爾等勤勉如故,奮勇爭先,則或仍有重歸勇衛營之時!”
“聖心仁慈,時已入秋,天氣漸寒,念爾等操練辛苦。特賜勇衛營全軍將士,每人棉衣一件,禦酒一碗,金背大錢十枚,以壯其誌。”
“淘汰之士,一體領賞,以示朕恩!”
徐應元的聲音在高台上回蕩,每一個字都清晰地傳入台下數千軍士的耳中。
短暫的寂靜之後,山呼海嘯般的呐喊聲衝天而起。
“吾皇萬歲!萬歲!萬萬歲!”
所有軍士,無論留下還是淘汰,儘皆單膝跪地,甲葉碰撞之聲彙成一片雄渾的交響。
朱由檢滿意地點了點頭,抬手虛扶:“放賞。”
“放賞——!”
尖細而悠長的傳唱聲,自點將台始,由一眾太監接力,傳遍了整個校場的每一個角落。
儀式開始了。
一隊隊,一伍伍。
坐營的太監們手持名冊,開始高聲點名。
每一個被淘汰的伍隊,都在一片沉默的注視中,走出隊列。
那點名聲從遠到近,一個個昨日還在爭奪排名的隊伍,逐漸消失在校場的出口方向。
留下的軍士們默然無語,隻是靜靜地看著這一切。
校場一個角落,張福所在的隊列中,氣氛更是複雜到了極點。
孫胖子左右看看,勉強笑道:“臨走時還能賺碗酒吃,剛好也不用受這冬日操練之苦,倒也不算壞事。”
沒有人接他的話。
孫胖子臉上的笑容,也漸漸凝固,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。
他知道,自己這話說的有多麼言不由衷。
誰不想留在勇衛營?誰不想成為天子親軍?
可事已至此,不過是自我安慰罷了。
伍長張福手按刀把,手背上青筋畢露,死死地盯著前方。
他的嘴唇抿成一條堅毅的直線,仿佛一頭即將被逐出山林的猛虎,眼神中充滿了不甘與壓抑的怒火。
勇衛營淘汰,以隊為單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