認真殿中,朱由檢正襟危坐,忍不住認真了起來。
一種近乎凝固的寂靜,正無聲地籠罩著這間小小的暖閣。
無他,隻因今日這唯一的一封甲級奏疏,實在太過震撼。
禦史高弘圖言:
“傾危社稷,搖動宮闈,如劉詔及劉誌選、梁夢環三賊者,罪實浮於‘五虎’‘五彪’,而天討未加。……”
這不是重點。
這些日子以來,類似的言辭他早已看得麻木,閹黨與東林互相攻訐的奏疏雪片般飛來,算起來三百封都不止了。
然而,當他的目光繼續下移,心頭卻猛地一跳。
“及聞先帝彌留,詔即整兵三千,易置將領,用崔呈秀所親蕭惟中主郵騎,直抵都門,此其意何為?”
奏疏之後,還效仿了最新的經世公文規範,詳儘列出了事件、地點、傳令的將官姓名,乃至兵部調令的關防記錄,時間順序絲絲入扣,證據確鑿。
其後,高弘圖又舉薦了四位被閹黨打壓的強項之人:
“臣請斬此三人,並再表強項之人有四:一是河南參政耿如杞,以不向魏忠賢跪拜而被坐贓,二是知府王堯民始終不向崔文升、李明道等仰麵屈膝而被吳淳夫參論;三是道臣梁廷棟正當祝厘之會而拂衣終養;四是縣令毛九華因不肯呈詳建祠而被倪文煥參劾。”
朱由檢的目光在耿如杞、梁廷棟這兩個有些眼熟的名字上稍作停留,卻毫不關心。
他的指尖無意識地在奏疏的邊上輕輕劃過,心中卻已是波瀾起伏。
高時明垂手立於一側,剛剛恢複寵幸的王體乾與田爾耕,此刻也如同兩尊泥塑的雕像,侍立在旁,連呼吸都刻意放輕了。
所有人都清楚,一場足以撼動朝野的風暴,就醞釀在這份薄薄的奏疏之中,醞釀在這位年輕天子的沉默之下。
……
然而朱由檢的心中,倒沒有他們想象的那麼——“憤怒”?
更多還是一種啼笑皆非。
不是……曆史上還發生過這種事?
崔呈秀、劉詔這些人,對魏忠賢的忠心,竟能到如此地步?
為了一個閹人,行此等同於謀逆的大事,他們瘋了嗎?
薊鎮三千兵馬,多嗎?
不多。
京中軍隊縱橫交錯,沒有人能夠掌握全部軍權。
京營、親軍、淨軍、勇衛營等等陳列各處,縱使讓他們拿了九門關防,一旦入京,禁軍也能輕易將其撲滅。
這三千薊鎮兵,終究不是漢末董卓麾下那些能以一當十的西涼精騎。
但,其實又很多了。
當年玄武門之變,李世民所倚仗的也不過八百私兵。
這等非常之事,向來是執行者的忠誠與決絕,遠比人數更為重要。
可話又說回來,大明立國兩百餘年,天子威嚴深入人心,這三千弱兵,就真敢對新君拔刀相向?
朱由檢的眉頭微微蹙起。
現實,果然遠比自己想象的更為離奇。
崔呈秀已在發往海南的路上,此刻大約剛到江西地界。
但這劉詔、蕭惟中等人,就在薊鎮,派人去拿,不過旬日便可抵京。
三木之下,他朱由檢說這是謀逆,那就是謀逆。
那麼……要掀起一場大案嗎?
這個念頭甫一出現,便讓朱由檢的心跳漏了一拍。
動手,還是不動手?
利弊得失在他心中如電光火石般閃過,卻又一時難以決斷。
他緩緩將奏疏合上,發出“啪”的一聲輕響,在這寂靜的暖閣中顯得格外清晰。
王體乾和田爾耕的身子,都不由自主地微微一顫。
“今日特標‘風憲’的奏疏有多少?”朱由檢終於開口,聲音聽不出喜怒。
高時明立刻躬身答道:“回陛下,今日共收到奏疏四百一十二封,經內閣與司禮監按您的法子分揀,特標‘風憲’者,共三十七份。比前幾日少了許多,其中彈劾新政的,卻是一封也無了。”
“嗯。”朱由檢點了點頭,“都挑出來,朕先看看。”
……
所謂特標,是在奏疏原有的甲乙丙丁四級、軍戶吏民等顏色分類法之後,新添的第三種標識。
目前隻有三個特標:曰“新政”,曰“經世公文”,曰“風憲”。
大明的官場生態,無非兩件事,做事,或是搞人。
而搞人的奏疏,基本都被歸入了“風憲”一類。
在朱由檢看來,這個類彆的奏疏裡,一百封能有十封是真正出於公心,都算他看走了眼。
往日裡,他批閱這些奏疏,純粹是為了練習自己對朝堂中那些盤根錯節的利益團體、師承鄉誼的理解力。
某種意義上,可以視為“三年崇禎,五年模擬”的一套習題。
(諸君,請聽題^^)
【戶部員外郎王守履彈劾:陳爾冀、楊所修、霍維華結黨營私,並薦前輔臣韓爌等人。】
這是一道送分題。
營什麼私?沒細說,總之就是結黨。
但在朱由檢眼中,這道題的題乾是這樣的:
【戶部員外郎,“山西汾州府人”王守履彈劾:xxxx,並薦前輔臣,“山西平陽府人”韓爌。】
答案一目了然:一個山西籍的官員,在為他的山西老鄉、前首輔韓爌重返朝堂鋪路。
很好,王守履暫且劃入韓爌一派,如果後續再有類似奏疏表態,那麼這種關係就更為確定了。
再上一題,難度LV2。
【戶科給事中段國璋彈劾大理寺副許誌吉。並推薦薑曰廣、陳仁錫等人。】
這道題,光看籍貫就沒用了。
段國璋是河南人,舉薦的薑曰廣、陳仁錫卻是江西、南直隸人,八竿子打不著。
但在朱由檢翻開的“官員浮本”上,卻清晰地記錄著:段國璋,天啟四年楊漣“二十四罪”案中,曾為楊漣辯解。但天啟四年後,此人便歸於沉寂,也曾上疏頌揚過魏忠賢。
於是,答案便也出來了:一個曾經的東林黨同情者,在閹黨得勢時屈從,如今風向轉變,又急於重新向東林遞上投名狀。
最後,來一道LV3的大題。
【阮大铖題《七年通內神奸疏》】
奏疏之中,阮大铖火力全開,左右開弓。
他說汪文言引左光鬥入王安幕下,是內外勾結,傾軋宮廷的開端。
他說賈繼春唆使台省官員諂媚王安,是內外勾結,謀殺言官的開端。
他說吏部尚書周嘉謨重用熊廷弼,是內外勾結,危害邊疆的開端。
他說魏忠賢驅逐外戚,動搖中宮,也是效仿汪文言等人的故智。
這一番話,幾乎是將得勢的閹黨和失勢的東林黨放在一鍋裡,全都燉了。
字裡行間,透著一股十成十的正人君子之風,與他朱由檢如今想要摒除黨爭的調子,簡直不謀而合。
然而……阮大铖會有這麼勇?
朱由檢不太信啊……況且,難道你有傳送門嗎?
他轉頭問高時明:“阮大铖不是已經辭官回鄉了嗎?朕記得他是桐城人,這奏疏是如何如此之快遞到京城的?”
高時明躬身回道:“陛下聖明。此疏,乃是雲南道禦史楊維垣代為上呈的。”
“楊維垣?”
朱由檢對這個名字有些印象,此人彈劾過四五個閹黨高官,自己身上也背著三四封東林言官的彈章,是個渾身紮滿了刺的刺蝟。
“高伴伴,將楊維垣和阮大铖的官員浮本拿來與朕一觀。”
“遵旨。”
高時明很快從書架上捧來兩本薄薄的冊子。
朱由檢翻開細看,片刻之後,臉上露出了然的笑容。
兩個關鍵信息:
其一,楊維垣與阮大铖乃是同年,同為萬曆四十四年進士,觀政後又同在行人司為官,是實實在在的老交情。
其二,楊維垣天啟年間的奏疏來看,乃是明明白白的閹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