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化貞是葉向高門生,起初是東林主推的乾將,但遼事敗壞後,卻投靠魏忠賢,反戈一擊。
是故到如今,是東林欲他死,閹黨欲他活。
但如今的閹黨也未必有那麼多心思保這麼個中途加入的庸貨,隻是將他視為一種政治信號罷了。
熊廷弼則更為複雜,楚黨出身,卻自視甚高,不屑攀附。
巡撫遼東時更是個倔脾氣,誰的麵子都不給。
等到遼事敗了,東林在救於不救上爭執不休,熊廷弼為求生又走了魏忠賢門路。
結果反過來又讓魏忠賢抓住這事打垮了東林,簡直是一筆爛賬。
但此人已死,皇帝卻又把他拎出來再定一次死罪,著實讓人費解。
至於楊鎬,薩爾滸之戰的首犯,早已定了斬監侯,在獄中關了七年,倒是和兩黨乾係不大,誰也不願去沾這個晦氣。
那麼……
這新朝的第一陣風,如今到底是要吹向何方?
眾人一時間都看不清楚,紛紛緘默不語。
見無人反對,朱由檢這才繼續道:
“然而,喪師之罪雖定,卻亦當合理而定。”
“熊廷弼兩度經略遼東,能發其貪腐,能整其隊伍,其心也赤誠,何至於要傳首九邊?”
“著令禮部,議定諡號,準予祭祀,複其蒙蔭便是!”
禮部尚書來宗道聞言一愣,隨即出列領旨。
喬允升也鬆了口氣,跟著拱手領命。
先定罪,再給榮,這操作雖然怪異,但總歸是為熊廷弼保住了最後的體麵。
朱由檢點了點頭,又看向喬允升。
“其二,黃山一案。屈打成招,追贓破家,牽連甚廣。”
“其歙縣吳姓大族,自萬曆以來,為國捐輸不下數十萬金,誠為忠義之商。”
“如此酷烈苛法,怎能不叫天下忠貞之士離心離德?”
“著令刑部即刻翻案,所追贓銀,一律退還。”
“其族中子弟尚在生者,特賜中書舍人一名,著其入京來見。”
這件案子,在朱由檢心中,其重要性甚至是諸多案子中最高的。
為此他甚至將吳孔嘉丟了出去。
熊廷弼三案,是為了定九邊賞罰標準,然而邊事有前麵封爵之事吊著,其實這事隻是打個“罰”的補丁。
而其餘東林諸案,是要收東林人心,然而這東林人心,對他如今的施政來說,利弊均有,卻不能操之過急。
而黃山案,則是他將手伸向商人群體的開始。
京師修路二期,政策上有捐銀一萬,可為中書舍人之事,但應者寥寥。
——不是寥寥,是暫時一個都沒有。
這怎麼能行?
你們這些商人,能投靠勳貴,投靠中官,投靠文臣,憑什麼就不能投靠朕呢?
黃山案,正是他朱由檢要為此立起的新標杆。
如果一個歙縣吳氏不夠,那就再來幾個,五個,十個,終究能塑造商人投獻的風潮。
八大皇商?
你滿清能有,我永昌帝朱由檢就有不得嗎?
然而群臣之中,卻無一人窺探到皇帝這招棋路。
商人之事,在這些大臣眼中不過是小事而已,自然無人有異議。
喬允升再次拱手:“此事,刑部辦得。”
朱由檢滿意點頭,這才開口說到了所有人最關心的地方:
“至於汪文言、楊漣、周應元等案……”
他的聲音拖長,喬允升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。
“……刑部所請,全都不允。”
“陛下!”
喬允升心中一沉,再也按捺不住,拱手上前,就欲進諫。
朱由檢卻隻是一擺手,便製止了他所有的話。
“自門戶罷斥之人起複以來,朝中黨爭又起。”
“每日奏疏之中,竟有三成是為互相攻訐,能言國事者,寥寥無幾。”
“所劾諸事,又全都是以‘結黨’為名。”
“結黨,結黨……此等莫須有之罪名,前麵朕已說了,朝中何人不有?何人不中?!”
“以此示之,朕如何能知諸案情弊?”
“又如何敢擔保這諸案會不會再成為新一輪黨爭的源頭?!”
朱由檢的聲音再次變得冰冷。
“在朕這裡,值此生死存亡之際,誰能挽天傾,誰就是忠臣!誰要再起黨爭,以內鬥為事,誰就是奸臣!”
“忠奸之辨,不在這黨爭之上,隻在這國事之中!”
“新政將起,朕自會看著你們所有人的表現。”
“明年此時,忠奸自現。”
“到那個時候,再來談這些案子吧!”
“事能稱賢,則人自清白,到時候朕該翻的案、該拿的人,一個都不會放過!”
朱由檢猛地一拍桌案,殿內眾人心頭齊齊一顫。
“話已至此,前程各路,由君自選便是!”
說完,朱由檢麵無表情,看向喬允升。
“刑部對此,可有意見?”
喬允升僵在原地,老臉一陣紅一陣白,如遭雷擊。
他感到左側,翰林院學士成基命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。
他內心裡天人交戰,糾結萬分。
最終,所有的不甘、憤怒、悲涼,都化作了胸中一聲無聲的歎息。
他緩緩地、深深地彎下了腰,聲音裡再無一絲神采。
“臣……沒有意見。”
朱由檢一擺手,示意他坐下,心中略微鬆了口氣。
喬允升要是不乾了,他就換個理智點的東林上來。
要是新上來的東林還敢不給麵子,那就隻能讓閹黨頂上去了。
但那樣他設立的權力平衡就會略微失控,終究不是太好。
權力,權力!
太監的權力來自皇帝,文臣的權力,又何嘗不是來自皇帝?
曆朝曆代,哪一次大案,哪一場黨爭,鬨到最後,不都還是在爭奪皇帝的意見?
對閹黨,要給他們生的希望,讓他們把效忠的對象從魏忠賢和天啟,轉到自己身上來。
而對東林,則必須壓著,不能讓他們這麼快就洗清冤屈。
——哪怕這些案子,確實是酷烈而無情,令後世人充滿同情。
然而政治沒有對錯,隻有利弊。
幾個文臣的冤屈,又哪裡比得上王朝更迭之億萬生民的哀嚎?
一旦給這些案子定了性,就是定了道德高下。
而在這大明朝的政治生態裡,誰占據了道德高地,誰就掌握了權力。
這怎麼能行?
道德的高地上,隻能站著朕一個人!
朱由檢環視眾人,能看清各人的表情,卻看不清他們的內心。
他前世終究不是什麼官場老油條。
互聯網公司的職場鬥爭雖然也有,但哪裡比得上這政治名利場,名權相結,步步生死。
所以,他實在不擅長這種精細的派係操弄,隻能儘可能地從大局上,保持各方勢力的均衡。
不過也無妨,人自有長短,而自己的長處,卻在彆處。
朱由檢轉過頭,看向了下一個人,臉上的冰冷瞬間融化:
“楊卿,朕聽說你前幾日偶感風寒,如今可好些了?”
對待敵人要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,對待戰友要如春天一般溫暖。
而恰好,他朱由檢,諸多技能之中,最擅長的就是分辨清楚……
——到底誰是敵人,誰是朋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