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楊卿,朕聽說你前幾日偶感風寒,如今可好些了?”
滿殿的寂靜中,這一句關心顯得格外清晰。
所有人的目光,或明或暗,都集中到了楊景辰身上。
楊景辰顯然也沒料到皇帝會在這等場合公開詢問他的身體狀況,他先是微微一愣,隨即一股暖流湧上心頭。
他站起身,五十多歲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潤,不是因為病,而是因為激動與自豪。
“臣謝陛下天恩垂問。”他的聲音沉穩而有力,“不過是些許小恙,服了一劑藥,發了陣汗便已無礙了。勞陛下掛懷,臣不勝惶恐。”
朱由檢滿意地點點頭,臉上的笑意更深了些。
“無礙便好。楊卿身為天官,為國選才,乃是國之棟梁,朕可離不開你。入冬以後,日漸寒冷,還需多多保重。”
他頓了頓,又補充道:“待會散了會,楊卿稍候片刻,朕讓禦藥房給你備幾根上好的人參,帶回去補一補身子。”
“臣……叩謝天恩!”
楊景辰離坐而拜,用恰到好處的顫抖,演完了這場君臣相得的戲碼。
朱由檢坦然地受了他這一禮,輕輕抬了抬手,示意他坐下。
然後,他的目光才緩緩掃過殿內群臣。
方才這番作態,可以說是刻意至極,甚至顯得有些幼稚。
但朱由檢要的就是這份刻意。
他意思再明白不過了:順我者昌,逆我者亡。
要是這麼明顯還讀不懂,還找不到發力方向,那朱由檢也真的沒招了。
“好了。”朱由檢輕輕叩了叩桌麵。
“接下來所議,各事涉及多部,朕就不再一一發令了。諸位散了會,自去高時明處,領取各自的令書便是。”
“令書上寫有獎懲,也有諸事明細,今日卻不說那麼多,隻聊清楚諸事大概即可。”
此言一出,底下頓時起了一陣輕微的騷動。
令書之中還有內容?
眾人紛紛拿眼去看早已拿到令書的來宗道和喬允升,心中充滿了好奇與揣測。
然而,那兩位大臣卻正襟危坐,眼觀鼻,鼻觀心,絲毫沒有要當場打開令書之意。
越是如此,眾人心中便越是癢癢。
朱由檢將這一切儘收眼底,卻不去管,直接開口道:
“新政之事,首在用人。”
殿內瞬間安靜下來。
人心諸事後,終於要到用人了麼?
“這用人關節,又以京師及地方兩處為要。”
“京師者,執掌中央,諸政之始,不可不重。然京師之中,有朕,有諸卿,有天下人的眼睛盯著,倒不怕行差踏錯。”
“而地方,尤其是州、縣之官,上接天命,下係生民,於新政最是緊要不過。”
朱由檢的語氣變得嚴肅起來。
“昔日王安石之政,何以敗壞?其根子便在地方。”
“中央設想千般好,到了地方,便走了萬般樣。”
“中央行事,求的是富國強兵,而地方官吏,卻隻以搜刮聚斂、苛附上意為要務。”
“是故,新政越是推行,國家元氣反而損耗越快,此誠州縣之弊也。”
他抬起眼,問道:“朕此一言,諸卿可有異議?”
群臣心中凜然,皆舉起右手,齊聲道:“陛下聖明,臣等並無異議。”
“很好。”
朱由檢點點頭。
“用人一事,史書眾說紛紜,但在朕看來,刪繁就簡,不過三事而已。”
“其一,曰選人。”
“新政,在朕的眼中看來,便是一場不流血的戰爭。”
“北直隸便是此戰開端,便是國朝興複之始,正是要選汰良將,攥指成拳,統統丟到此方寸之地之中。”
朱由檢的目光轉向了楊景辰。
“楊卿,說說你吏部那邊的進展吧。”
眾人再次看向楊景辰,眼神中卻多了幾分探究。
不是“接令”,而是“說進展”?
這意味著,吏部尚書楊景辰,早已在皇帝的授意下,開始了某些不為人知的準備。
楊景辰離座起身,神情中帶著一股難以掩飾的自豪,他朗聲說道:
“臣自陛下登基之日,便已知陛下有掃清寰宇、澄清天下之誌。為不負陛下信重,臣不敢有絲毫懈怠。”
“是故,臣自九月初四日起,便已召集吏部各司官吏,調齊天下各州、縣主官之考功檔案,嚴以考選,務求為陛下,為新政,預備可用之才!”
話音落下,殿中一片微嘩。
九月初四日?
那不是陛下登基後第八日嗎?
你這也太快了吧?楊大人!
眾人心中頓時恍然,難怪……難怪陛下對他如此恩寵!
楊景辰沒有理會同僚們的驚異,繼續彙報道:
“天下知縣、知州千五百人,臣等依據過往錢糧、民政、刑名等考功記錄,反複比對,至今已初選出能吏七十四人,隻待陛下詔選任用!”
是不是能吏真不好說,畢竟遠隔千裡,文書往來,地方舉薦又如何做得了數?
但願意折騰一下,以求上選的,總歸是野心之輩,這就夠了!
朱由檢臉上露出滿意的神色,乾脆利落地一揮手。
“著令他們全部入京,聽候安排。”
隨即,他看向眾人,口齒清晰地報出了一連串數字:
“北直隸之地,方圓千裡,下轄八府、十九州、一百一十六縣。”
“在冊生民四百二十六餘萬口,官民田土四千九百餘萬畝,夏稅秋糧六十餘萬石。”
他微微停頓,銳利的目光掃過每一個人。
“諸卿,時至今日,不會還有人覺得,北直隸就真的隻是賬麵上這些數據吧?”
群臣寂寂,無人應聲。
“善。”朱由檢繼續說道,“自古用兵,知己知彼,方能百戰不殆。新政亦然。”
“是故,朕關於北直隸新政的第一條命令便是——”
他的聲音陡然拔高,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。
“著令,當前吏部職官冊中,在任的六位知府、十八位知州、一百一十二位知縣,各自將所管縣、州、府之世情,詳細上報!”
“當下黃冊所載田土、生民幾何?他們任官數載,覺得實際約為幾何?當地豪強、士紳,都是何家?隱沒詭寄的田畝人口,又大約為何?”
“生民正稅之外,苛捐雜稅等又有幾何?各州府縣,日常常例又是幾何?若他們竭力施政,清賬田畝、厘定人口、重定賦稅,明年又欲定何等目標?”
“凡此種種,皆要一一據實上報!新政之意願要從上而下,但新政的目標,卻要從下而上定!”
“此令即下,十一月一日之前,所有知府、知州、知縣,撰寫完公文後,當一並入京,當麵向朕,向新政委員會彙報!”
“屆時,新政委員會與秘書處牽頭,於京師之中,選取有地方任事經驗的京官共計五十人,組成彙報考核小組。”
“凡能力不行者,態度不端者,一律罷黜,不留情麵,不講關節。”
“十一月十五之前,北直隸新政第一期的官員班子確定完畢。”
“則再用十五日時間,更正、討論、確定清楚北直隸各府、各州、各縣的新政一期目標,彙總成冊,刊發天下。”
“此,即為北直隸新政之第一次選人!”
“不聽舉薦,不查過往,一切隻看其是否能真正洞察情弊,又是否敢於直麵情弊!”
一番話說完,殿內落針可聞。
所有人都被皇帝這石破天驚的計劃給震住了。
華夏兩千年以來,誰是這麼做事的?
上來就要裁撤騰換一省地方官僚?!
朱由檢的目光最後落在了首輔黃立極的身上。
“元輔,此事牽扯諸多部門,又是選人之關要,非你牽頭不可。如何,可能做得?”
黃立極早已離座,他深吸一口氣,壓下心中的波瀾。
此事,事前皇帝與他通過氣,但他仍有些細節不甚清楚。
他躬身拱手道:“老臣自當為陛下分憂。隻是不知,此次考核,十中當取幾人?”
這是應有之問,也是替所有人問的。
選賢任能,總得有個比例,就連新科取士都是按名額而來的,何況選任縣官呢?
然而朱由檢的回答,卻出乎了他的意料。
“元輔問得好!”
“朕不妨直說,本次考核,不設兜底,隻看能否達標!”
“具體標準,朕會與你,與諸位新政委員一同商議厘定。”
他看向其他大臣,緩緩說道:
“吏部預選的七十四人,京師揀選的五十人,就是為了填這些人的窟窿!”
“如果連這百餘人都不夠填,朕就把秘書處二十七人、把翰林院四十三人也一並填進去!”
“北直隸新政,不比內宮整頓,不比京師變法,這是切切實實的地方治政,是未來我大明所有新政的開端和榜樣!”
“此地之知縣,明後年便要去做河南之知府,再往後,便是一省之巡撫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