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其是那句“通行於天下所有官吏”,更是讓那些自以為可以置身事外的官員們,背脊發涼。
朱由檢輕輕敲了敲禦案,感覺指節今日敲得太多,已經有些生疼。
看來,下次開會,得帶個小木槌來才是。
見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過來,他才緩緩開口。
“關於加紅加綠,朕再補充兩句。”
“自古以來,常有‘聖心如淵’、‘君心難測’之說。”
“得帝寵者,青雲直上,數年便可登閣拜相。惡了君王者,罷官免職,終身不得起複。”
“朕,卻不欲行此申韓之術。”
朱由檢站起身,目光沉靜而有力。
“朕所行所言,皆是開誠布公。新政之事如此,這恩寵賞罰之事,亦是如此。”
“所有加紅加綠,不以朕之好惡為定,隻以其對國家之成效而定。”
他一字一頓,看向眾臣。
“朕不欲以一人之好惡,定萬千臣工之前程;朕但願以一國之興衰,為天下公器之準繩!”
“所謂加賞加罰,非朕之賞罰,實乃國家之賞罰!”
話音落下,殿中一片死寂。
無數官員,特彆是那些出身翰林的清流,此刻臉上都露出了動容之色。
將帝王個人的好惡,從國家的賞罰體係中剝離出去。
這是何等的胸襟!何等的氣魄!
然而,就在眾人心潮澎湃之際,朱由檢卻話鋒一轉,嘴角勾起一抹熟悉的,略帶惡劣的笑容。
“當然,此事乃是國朝破局時的權宜之舉,非永世之法。諸位愛卿,還望莫要與朕為難。”
他頓了頓,慢悠悠地補充道。
“當然,若真要與朕為難,上疏講一些祖製之事,其實也可。”
“朕也並非一定要行此這紅綠之法……”
“畢竟,朕於那申韓之術,其實也……略通一二。”
此言一出,殿內剛剛升起的感動和激昂,瞬間凝固。
一股寒意,從許多人的心底悄然升起。
皇帝的意思很明白。
我給了你們一套光明正大,有規可循的陽謀大道,你們最好接著。
如果你們非要逼我,那我也可以陪你們玩陰謀詭計,但到那時,你們的生死榮辱,就真的隻在我一念之間了。
“陛下!”
話音剛落,李國普與英國公張維賢便同時起身。
兩人對視一眼,還是李國普搶先一步,對著禦座深深一揖。
“臣請陛下收回此言!君者,源也。”
“源清則流清,源濁則流濁。陛下以公心行賞罰,乃社稷之幸,天下之福,又何必自比申韓,墮了聖君威名!”
英國公張惟賢張了張嘴,不由得慶幸自己將勸諫的機會讓給了李國普。
這翰林官兒的文采,果真是不一樣。
他點點頭,道,“臣之意也是如此。”
說罷也對著禦座深深一揖。
朱由檢臉上的笑容瞬間收斂,他看著階下兩位須發皆白的老臣,也站起身來,鄭重地回了一禮。
“兩位愛卿說的是,朕失言了,謹受教。”
一場小小的風波,就此平息。
朱由檢仿佛無事發生一般,重新坐下,開口道:
“北直隸新政人事諸事,便就此議定,然而還有兩項配套之事。”
朱由檢手指一點,道:
“戶部尚書郭允厚,南京戶部尚書畢自嚴,工部尚書薛鳳翔起身接令。”
三人齊齊起身拱手。
如今的南京戶部尚書,張樸是也。
畢自嚴身上這個南京戶部職司,乃是添注職司。
添注者,編外附加是也。
如今諸多起複官員,目前的職位都是添注,也就是隻領俸祿,卻無具體職司之意。
朱由檢對他們的安排,一方麵是填新政的缺口,另一方麵卻要放到後麵去說了。
朱由檢看向他們,道:
“北直隸新政之事,人事要特事特辦,政事也要特事特辦。”
“戶部之中,將北直隸財稅單獨劃出來,畢自嚴加戶部尚書銜,專管北直隸新政財稅事,與督遼餉侍郎、督倉場尚書平級,”
“郭卿要將畢卿所需一應人手配齊,明白嗎?”
郭允厚麵容苦澀,卻還是隻能和畢自嚴一起拱手領命,“臣等遵旨。”
陛下,說好的民運銀會計人手不給,現在還拆分一部。
陛下是不是忘了,臣身上也有加紅一道啊!
朱由檢滿意點頭,又轉向薛鳳翔道:
“北直隸新政,一定離不開水利修繕。”
“如今雖然新政的人事、目標還要商討,但工部水利之事卻應該提前準備了。”
“翰林院所理諸多舊時經世公文彙編,第一樁便是這北直隸水利農田之事,工部要好好配合,做好方案來與朕講。”
薛鳳翔麵無表情,心下卻鬆了口氣,總算是有活了,他拱手領命,“臣遵旨。”
朱由檢點點頭,開始對北直隸新政事收尾:
“此外,還有兩項人事任命,需要眾卿推選。”
群臣立刻收斂心神,凝神傾聽。
“其一,乃是增補閣臣。”
“如今內閣之中,隻有元輔與李卿二人,元輔要兼管新政選人,李卿要兼管新政考成,實在是分身乏術。”
“昨日兩位閣老上奏,請求增補閣臣,朕準了。”
“著令六部九卿,會同都察院,共同推舉,定十人名單,呈送禦前。”
“朕隻有一個要求,此十人名單中,須有實事經驗者,方可入選。”
眾人一聽,心思各異,立刻開始盤算起來。
刑部尚書喬允升沉吟片刻,還是站起身來躬身問道:“敢問陛下,何為有實事經驗?”
朱由檢掃了他一眼,瞬間便明了這些人的心思。
估計想要推選的人選之中,有些一直走清流路線的人罷。
是韓爌?還是劉鴻訓?
他心中冷笑一聲,略作沉吟,決定還是在內閣人選上,稍稍讓一讓步。
“曾在地方擔任過知府、布政使、按察使等職,或是在六部之中做過事的,皆可算在此列。”
“臣等,明白了。”喬允升施禮坐下。
朱由檢點點頭,接著說道。
“其二,乃是北直隸新政總督一事。”
“北直隸八府,順天府不比尋常,由薛卿專領。”
“其餘七府,亦需一位總督大臣,統籌全局民政監察之事。”
“此事,同樣著令六部九卿推舉,定十人名單,呈上來給朕定奪。”
“這個名單,要求便要嚴格一些。必須是擔任過巡撫、或是曆任府縣之人,方有資格。其餘如巡按禦史之流,便不算了。”
北直隸新政總督!
這哪裡是推選總督,這分明是在推選未來的閣臣了。
甚至有新政履曆加身,這位未來閣臣的晉升速度和信重程度恐怕都會遠超所有人!
所有在場大臣,幾乎在一瞬間就盤點起了自己夾帶中的人物。
大殿中的氣氛隱隱約約再度熱切起來。
朱由檢隨手丟出兩塊重磅級的骨頭,卻不打算關注文臣這邊了。
等他們推選的名單呈上來後,才是他重新關注這場權力分配的時機。
現在,北直隸新政的諸多啟動事項,他都已經安排下去了。
卻唯獨還少了一個最重要的部分。
朱由檢將目光,轉向了另一側,一直沉默不語的勳貴們。
這個會議開始以來,存在感就一如既往極低的集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