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發蒼蒼的戶部尚書郭允厚,緩緩站起,躬身拱手。
他的動作有些遲緩,心中更是百味雜陳,忐忑不安。
和其他諸部不同,戶部麵對的是最殘酷的現實。
人心可以重塑,人才可以考選。
唯有錢……沒有就是沒有。
巧婦難為無米之炊,這道理亙古不變。
隻希望這位行事雷厲風行的新君,在錢糧之事上,能多給予一分耐心。
朱由檢靜靜地看著階下的郭允厚,看著他花白的頭發和略顯淩亂的官袍,心中不禁有些感歎。
大明朝的戶部尚書,真是個折壽的職位。
半個月前,他讓司禮監整理太倉沿革,想看看從何處切入財政改革。
順便,他還讓司禮監整理了曆代戶部尚書的名錄,打算讓翰林院按圖索驥,歸類一下他們的奏疏,再來給他上上課。
結果卻讓他發現了戶部尚書這個倒黴職位。
大明開國至今不過二百五十九年,戶部尚書竟然換了110位!
朱由檢真的很想報警……
平均下來,兩年多一點就換一個。
這KPI壓力,比後世的五百強CEO還大。
其中最駭人聽聞的,是洪武朝。
從洪武元年到洪武十二年,短短十二年間,就有三十名戶部尚書走馬上任,然後……就沒有然後了。
不用想,朱由檢也知道自己的老祖宗對這些“錢袋子”都做了什麼。
無非就是煎、炒、烹、炸罷了。
眼前的郭允厚,任職也不過一年出頭,就已經滿頭黑發變白發,也是真夠慘的。
希望他能撐得久一些吧。
朱由檢收回思緒,感慨化為了一聲溫和的詢問:
“郭卿,財稅一事,國之血脈,邦之根本。”
“之所以放到最後再說,正是因其事關重大,牽一發而動全身。倒是讓你久等了。”
他不待郭允厚客套,便繼續說道:
“在發令之前,朕想先聽聽郭卿的看法。”
“你覺得……如今國朝財稅之難,難在何處?”
郭允厚聞言,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的情緒。
有感動,有辛酸,但更多的是一種積鬱已久的沉重。
他沉吟片刻,組織了一下語言,開口道:
“臣上任以來,日夜所思,都是財稅二字,今日得陛下垂問,臣不敢不儘言。”
“臣以為,國朝財稅之難,首在稅基崩壞。”
“國朝人丁滋生,然黃冊卻久未更新,天下之田畝,多有投獻、詭寄於縉紳之家,以避皇糧國稅。”
“遷延日久,以致應征之田日少,國朝稅基,已如蟻穴之堤。”
“其二,在於征收日艱。”
“各省賦稅,或因災荒而請蠲免,如山東、河南者;或口稱起解而錢糧未動,如浙江者;或起解之數不足額,如湖廣等地者。”
“真正能依額完解者,寥寥無幾。賬麵之數,與太倉額收,相去甚遠。”
“其三,在於兵餉繁重。”
“舊餉三百三十萬,遼東新餉四百一十萬,登萊、島餉六十三萬,薊密永津新餉九十五萬,則新餉歲出已近五百七十萬兩。新舊合計,已逾九百萬兩。然太倉舊餉不至,新餉不齊,開源無門,索取日頻,臣……實不知何以為繼。”
“其四,在於生民日疲。”
“遼東事起以來,三餉加派,多方搜括,天下百姓早已不堪重負。”
“稅賦加於其身,無力承擔者唯有逃散。而人逃之後,其稅額又攤於鄰裡,致使更多人逃散。”
“循環往複,民力始終無法喘息,負擔反日益沉重。”
郭允厚每說一條,殿內的燭火似乎就黯淡一分。
群臣臉上的神情也愈發凝重。
最後,他長歎一聲,對著禦座深深一揖。
“陛下,欲澄清財稅,必先休養生息。然邊事孔亟,又不容我大明有喘息之機。”
“天下之事,已如一根繃緊之弦,不知何時便會斷裂。”
說到此處,他拱手道:
“甚幸天降明君,推行新政,想來隻需慢慢做,終究能解決這些問題。”
這句恭維,說得有氣無力,連郭允厚自己都覺得乾癟。
朱由檢揚了揚眉,心中好笑。
難怪最後是你做了這戶部尚書啊,郭卿。
你這拍馬屁的水平,可比霍維華差得太遠了。
他沉默了片刻,整個大殿落針可聞,隻有燭火偶爾發出的“劈啪”聲。
就在郭允厚以為皇帝會安撫幾句,或者直接下達某個具體的命令時,朱由檢卻緩緩開口了。
“郭卿所言,稅基、殆政、兵餉、民疲,樁樁件件,皆是實情。”
郭允厚心中剛鬆了口氣,卻聽皇帝話鋒一轉。
“但是,依舊浮於表麵了。”
此言一出,郭允厚猛地抬起頭,滿臉錯愕。
殿中群臣也是一片嘩然,交頭接耳之聲嗡嗡響起。
在他們看來,郭允厚所言,已是老成謀國之論,將大明財政的困境剖析得淋漓儘致,如何還是“浮於表麵”?
朱由檢沒有理會眾人的反應,他平靜地說道:
“《大學》有言,物有本末,事有終始,知所先後,則近道矣。”
“郭卿所言,乃是知其然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
“如此,則如醫者知病症,而不知病根,終究是頭痛醫頭,腳痛醫腳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