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多謝陛下,此道加紅,微臣愧領了!”
這聲音裡充滿了誌在必得的意氣風發,與滿殿的沉重、壓抑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。
幾乎是瞬間,所有人的目光都循聲望了過去。
隻見人群之中,一道身影已然離席站起,麵帶微笑,對著禦座的方向拱手一揖。
又是霍維華!
朱由檢看著他,一時之間,竟也有些哭笑不得。
Howoldareyou?
這可是財稅之策,國之大計,你的官員浮本上麵一份戶部履曆都沒有,你說得明白嗎你?
似乎是看出了禦座上年輕帝王的疑慮,霍維華再次一禮,朗聲道:
“啟稟陛下,臣乃萬曆四十一年進士,先任金壇知縣,再任吳江知縣……”
又是這句熟悉的開場白。
朱由檢心中無奈地歎了口氣,朕已經知道了,你真的沒必要每次都說一遍……
然而,霍維華接下來的話,卻讓朱由檢微微坐直了身子。
“兩任縣令,皆是南直隸賦稅繁雜之地。”
“每屆任上,臣都曾親身丈量田畝,清查戶口,也曾興修水利,均平賦役。於此中詳情,臣自信知之最深!”
霍維華的眼神陡然變得銳利起來,聲音也隨之拔高。
“天下生民之弊,又豈在區區九厘之稅矣?!”
“國朝所征遼餉五百萬,其中被層層加派,轉嫁於民者,又何止幾百幾千萬矣!”
此言一出,滿座皆驚!
霍維華卻不管不顧,對著禦座深深一揖,聲如洪鐘。
“臣,請為陛下言此天下財稅之大弊!”
朱由檢的目光,下意識地飄向了前排的畢自嚴。
卻見畢自嚴此刻渾然不覺自己被人“搶戲”,隻是一臉嚴肅地看著霍維華。
朱由檢心中暗歎一聲。
罷了,霍卿,既然你已搶得先機……
這機緣二字,先到,便先得罷。
“準奏。”朱由檢微微頷首,吐出兩個字。
“謝陛下!”霍維華深吸一口氣,環顧眾人。
他能感受到四麵八方投來的目光,有驚愕,有欽佩,有不屑,但更多的是一種看瘋子般的審視。
但他毫不在意。
既然已經壓上了身家性命,那又何妨將這場豪賭進行到底?!
大丈夫生不為五鼎食,死亦當為五鼎烹!
霍維華清了清嗓子,沉聲道:
“皇上所用以撫治百姓者,非地方守令乎?”
“臣不敢言其人人皆貪,亦不必論其飽入私囊者,便隻說那些名正言順,公然以為經費而不知畏懼者。”
“一次朝覲,一次考滿,乃至推升調轉,哪一次不要花費五六千金?”
“以此合計天下州縣千五百數,是國家選一番守令,天下便要加派數百萬!”
朱由檢心中速算。
5000X1500=750萬。
再除以任期三年,是250萬。
原來霍大人是這個思路。
朱由檢本來的思路是統計全天下知縣常例銀的。
不過這倒是異曲同工之妙。
霍維華火力全開,噴了知縣不夠,繼續噴巡按:
“皇上所藉以澄清墨吏者,非巡方禦史乎?”
“臣亦不敢言其人人皆貪,亦不敢言其收受賄賂者。隻說那些名正言順,公然以為舊規而不知戒者。”
“如查盤之費,放告之利,乃至彼此投送書帕、感謝舉薦之禮,多者可至二三萬金!”
“以此合計南北各差,是國家差一番禦史,天下便又要加派百餘萬!”
話音落下,霍維華一拱手,平靜地說道:
“法之疏漏,非人之惡,乃製之惰也。惰則生弊,弊則生腐,腐則國危!”
“以上所言,皆臣曆任地方、轉遷府部時親眼所見。句句為真,字字屬實!”
大殿之中,落針可聞。
這些事是秘密嗎?
當然不是。
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,誰人不知,誰人不曉?
這些事有人說過嗎?
有!還不止一個!
最出名的那個人他叫海瑞!
結果呢?一朝彈劾,舉朝皆敵,最終閒居鄉野十餘年,連權傾天下的張居正都不敢用他!
何其短視也,霍大人!
朱由檢將這一切儘收眼底。
他沉默了片刻,就在眾人以為他要斥責霍維華危言聳聽,又或是為這天下貪腐震怒之時。
禦座上的天子,卻突然展顏一笑。
這笑容,如春風破冰,讓殿內凝重的氣氛為之一鬆。
雖然這番話,比他預計的還要激烈,還要激進。
但那又如何?
小兵已經開團,難道他這個主帥還不敢跟進嗎?
天下沒有這樣做領導的!
“霍維華,”朱由檢的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,“你不怕死嗎?”
霍維華神色肅然,再次拱手,一字一頓道:“為國獻言,為國儘忠,不敢略惜此身!”
好!
霍維華,隻要你不改今日之氣,哪怕往後才具稍微中上,朕此生也必保你一個國公之位!
朱由檢撫掌大笑,“朕記住你這句話了!”
他笑聲一收,目光如電,掃視群臣。
“覺得霍卿此言為虛、為假之人,舉右手。”
經典的舉手引導,通過主動來施加反對壓力。
殿中自然是無人舉手。
哪怕是那些心中對霍維華不屑一顧的官員,此刻也不敢公然站出來,否認這血淋淋的事實。
朱由檢揮揮手,示意霍維華坐下,這才緩緩開口。
“是了,國朝三十稅一,何其輕也。”
“然承平二百餘年,這天下的胥吏,又哪裡會隻取這三十之一?”
“隻要生民尚有飯食,略能蔽體,隻要他們還不會揭竿而起,那些人便隻會如附骨之疽,將哪怕最後一絲一毫都榨取乾淨!”
他的語氣變得幽深,仿佛在訴說一個冰冷的現實。
“是故,國朝開征遼餉。這九文錢,看似是從生民手中索取,其實,卻根本是在與天下那無數的胥吏、官員,討要他們早已吞吃到嘴邊的美食!”
“那麼,他們會因為國朝艱難,就稍稍收斂貪欲,將這九文錢交出來嗎?”
朱由檢自問自答,聲音陡然轉厲。
“事實證明,他們不會!”
——碰!
朱由檢將天子劍連鞘拿起,重重地拍在禦案之上!
他霍然起身,俯視著殿中百官。
“是故,在朕看來,這國朝財稅一事,本就是一場戰爭!”
“一場看不見的戰爭!”
“我們收的不是生民手中的九文錢,而是胥吏手中的貪墨之費!是官員口中的陋規之敬!”
“諸位,可同意此說?!”
他握住劍柄,目光如刀,緩緩掃過每一個人。
“不同意之人,舉手!”
殿中依舊死寂,眾位大臣神色各異,或震撼,或沉思,或驚懼,然而,仍舊無人舉手。
“好。”
朱由檢點點頭,重新坐下。
“我們講了國朝為何要收稅,講了稅將從何而收。那麼接下來,便是最後,也是最關鍵的一件事——”
“如何收稅。”
他的目光,終於重新投向了從剛才開始,就一直被晾在原地的戶部尚書郭允厚。
“郭卿,朕問你,太倉從何時而設,你可清楚?”
郭允厚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問,問得有些發懵。
他緊鎖眉頭,思索片刻,才遲疑地答道:“或在……開國之初?”
“此乃故紙堆中事,也難怪你不知。”朱由檢搖了搖頭,並未怪罪。
他轉頭道:“高伴伴,將司禮監整理的結果,讀給諸位愛卿聽聽吧。”
“遵旨。”
高時明應聲出列,手中捧著一卷早已備好的文冊。
他一開口,便讓殿中騷動起來。
“奉陛下聖旨,司禮監查閱太倉曆代沿革,而成此《皇明太倉考》一文。”
“太倉銀庫,正統七年始設……”
什麼?!
此言一出,郭允厚瞳孔驟縮,滿朝文武,無不嘩然。
不是開國洪武,不是永樂盛世,竟然是在開國近百年之後,方才設立!
高時明的聲音沒有停頓,繼續平穩地念了下去。
“太倉銀庫最初,不過是收繳南直隸馬草折銀、京倉糶賣後所餘銀兩的倉儲,歲入不過十數萬兩而已。”
“成化十年,地方絹折銀納入太倉,每歲數萬兩不等。”
“成化十六年,刑部臟罰銀納入太倉,每歲十數萬兩不等。”
“成化十八年,夏秋麥米發剩折銀納入太倉,每歲二十餘萬兩。”
“成化十九年,兩浙鹽課銀收入太倉,爾後兩淮等繼入,每歲百餘萬兩。”
“正德元年,戶口食鈔銀,半入內府,半入太倉,麥穗五萬兩。”
“嘉靖十七年,開例納銀入太倉,歲入數十萬不等。”
“嘉靖二十四年,鈔關船稅入太倉,歲入十數萬兩不等。”
高時明一口氣念罷,最後總結道:
“是故,自太倉起設至今,凡一百八十四年,其間大小變動十數次之多。”
“其歲入,也從最初的十數萬兩,多方累計,才到如今三百三十萬兩之數。”
說罷,他一拱手,悄然退下。
朱由檢這才看向依舊處於震撼中的郭允厚,緩緩道:
“郭卿,知道朕為何要讓司禮監去查考這太倉的沿革變革嗎?”
郭允厚茫然地搖了搖頭。
朱由檢歎了口氣。
“既然是要打仗,便要看甲兵是否鋒利,要看軍製是否合時。”
“拿春秋時的車兵,去雲南的崇山峻嶺馳騁,可以嗎?”
“拿唐宋的步卒編製,用於如今火器漸興之世,又可以嗎?”
“鑒前世之興衰,方能考當今之得失。”
“這也是朕,為何要讓翰林院著手整理舊世經文,彙編成冊的原因!”
“大明曆朝的皇帝、文臣,早已意識到國朝財稅有問題,並且已經著手在改,在調了!”
“這,便是朕從這故紙堆中發現的道理!”
“前事不忘,後事之師。史書之中,誠多良言!”
朱由檢的目光灼灼,盯著郭允厚。
“那麼郭卿,你現在可明白,朕要做什麼了嗎?”
話說到這個份上,郭允厚若是再不明白,他這個戶部尚書也就當到頭了。
他難以置信地望著眼前這位年輕的皇帝,整個人終於從前麵那“入能超支,歲有儲備”的沉重壓力中回轉過來。
這位新君,有備而來!
郭允厚對著禦座,深深一揖。“陛下聖明!陛下……可是認為,我戶部當改?!”
“然也!”朱由檢一拍禦案,大聲道,“就是如此!”
“太倉在變,戶部又何嘗不是在變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