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八日,夜。
白日裡的恐慌與喧囂並未因夜幕降臨而平息,反而在霓虹燈與陰影的交織下,發酵出一種更加詭異而危險的氣息。租界裡,舞廳和賭場的靡靡之音依舊,隻是舞客和賭徒的臉上,多了幾分借酒澆愁的放縱和孤注一擲的瘋狂。華界與租界交界的區域,則呈現出一種病態的寂靜,路燈昏暗,行人稀少,隻有野狗在垃圾堆旁翻找食物的窸窣聲,和遠處偶爾響起的、不知是槍聲還是爆竹的悶響。
“義豐”商行所在的這片街區,正是這種“寂靜”的中心。這裡原是老城廂的邊緣,建築低矮雜亂,道路狹窄曲折,是幫派、私梟、逃犯和底層苦力混居的灰色地帶。“義豐”的倉庫是一棟磚石結構的兩層小樓,帶著一個不小的後院,外牆高聳,大門是厚重的包鐵木門,平日裡總有幾個麵目凶悍的漢子守著。但今夜,門口的守衛隻剩下一人,抱著膀子倚在門框上打盹,手裡的木棍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地麵,顯得心不在焉。
後院圍牆的陰影裡,李浩靜靜地蟄伏著,像一塊沒有生命的石頭。他穿著一身深灰色的短打,臉上和手上都塗抹了灶灰,與夜色幾乎融為一體。在他身後,是阿強、阿炳,以及另外兩個被稱作“榔頭”和“泥鰍”的年輕人。四人同樣裝扮,屏息凝神,隻有眼睛裡閃爍著緊張而銳利的光芒。
李浩的目光,透過圍牆磚石的縫隙,仔細觀察著倉庫的情況。前世的記憶結合這幾日阿強他們冒險偵查來的信息,在他腦海中形成清晰的畫麵:倉庫一樓是普通貨棧,堆放著些棉花、布匹和雜貨作為掩護;真正的“庫房”在地下,入口在一樓賬房後麵,有一道暗門,平時用厚重的櫃子擋著。今晚,因為“那批貨”剛剛運到,加上風聲緊,“義豐”的老板和幾個心腹骨乾,包括最能打的兩個護衛,都去了法租界一個相好的妓院“談生意”兼避風頭,隻留下幾個不算核心的夥計看守。而留守的這幾個人,也因為白日裡聽到的驚天消息和即將到手的“分紅”而心思浮動,防守鬆懈。
更重要的是,李浩知道,就在今夜子時左右,會有一場短暫但激烈的內部火並——負責押運“那批貨”的、來自北方的“過江龍”頭目,對“義豐”老板提出的分贓比例極度不滿,雙方約定“再談談”,實則都心懷鬼胎,帶了人手。這場火並的結果是兩敗俱傷,“過江龍”幾乎全滅,“義豐”也損失了好幾個好手,老板重傷,倉庫的防禦在那之後會陷入短暫的真空和混亂。
他等的,就是這個真空。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。遠處的鐘樓傳來沉悶的報時聲,晚上十一點。
倉庫裡隱約傳來喝酒劃拳的喧鬨,還有留聲機播放的、帶著雜音的戲曲聲。守門的漢子似乎也被叫了進去,大門虛掩著。
又過了約莫半小時,一陣急促而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,伴隨著壓抑的爭吵和嗬斥。七八條黑影從街角轉出,直奔“義豐”倉庫大門。為首的是個矮壯漢子,穿著黑色綢衫,臉色陰沉。他們似乎沒有敲門,直接推門闖了進去。
倉庫裡的喧鬨聲戛然而止,隨即爆發出更激烈的爭吵,中間夾雜著拍桌子和器皿碎裂的聲響。
開始了。
李浩抬手,做了個準備的手勢。阿強等人立刻繃緊了身體,手摸向了腰間——那裡彆著用厚布包裹的、沉甸甸的“獨撅”和銅管“炮仗”。
倉庫裡的爭吵迅速升級,變成了怒吼和推搡。突然,“砰”一聲槍響,清脆刺耳,劃破了夜的寂靜!
緊接著,更多的槍聲爆豆般響起,伴隨著慘叫、怒罵和家具被撞倒的巨響。戰鬥爆發的激烈程度遠超尋常幫派火並。
李浩眼神冰冷,耐心等待著。他知道,這陣混亂不會持續太久,無論是“過江龍”還是“義豐”的人,都清楚在租界邊上動槍的風險,必須速戰速決。
果然,大約七八分鐘後,倉庫裡的槍聲和打鬥聲漸漸停歇,隻剩下零星的呻吟和急促的腳步聲。然後,倉庫後門被猛地拉開,兩個人影互相攙扶著,跌跌撞撞地跑了出來,身上似乎帶著傷,倉皇地向弄堂深處逃去。緊接著,前門也被打開,三四個人影抬著一個沉重的、用麻袋裹著的東西,匆匆上了一輛停在路邊的黑棚馬車,馬車立刻啟動,消失在夜色中。
倉庫內外,陷入了一種死寂。隻有夜風吹過破爛窗紙的嗚咽聲,和隱約的血腥味在空氣中彌漫。
就是現在!
李浩低喝一聲:“動手!”
他率先從陰影中竄出,身形如狸貓般敏捷,幾步就衝到倉庫後院牆角。阿強和榔頭立刻上前搭成人梯,李浩踩著他們的肩膀,雙手扒住牆頭,稍一用力便翻了上去,動作乾淨利落。他伏在牆頭,快速掃視院內——空無一人,隻有地上幾灘在月光下顯得格外黝黑的血跡。
他向下打了個安全的手勢,然後悄無聲息地滑入院內。阿炳和泥鰍也緊接著翻牆而入,阿強和榔頭留在牆外警戒接應。
院內一片狼藉,散落著打翻的酒瓶和破碎的碗碟。倉庫的後門虛掩著,裡麵沒有燈光,隻有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火藥味撲麵而來。
李浩從腰間抽出一把用布條纏住握柄、避免反光的鋒利匕首,側身貼在門邊,輕輕推開一道縫隙。裡麵光線昏暗,隻有從破窗透進來的些許月光,勉強能照出地上橫七豎八倒臥的人體輪廓,和四處飛濺的、深色的液體。
他沒有絲毫猶豫,閃身進入。阿炳和泥鰍緊隨其後,一人持著一把改造過的“獨撅”,一人手裡捏著一個銅管“炮仗”,神色緊張但動作不亂。
一樓大廳如同修羅場。至少有五六具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勢倒在地上,有的是刀傷,有的是槍傷,鮮血浸透了地麵的灰塵。空氣裡彌漫著死亡和硝煙的氣息。
李浩的目光迅速掃過,確認沒有活口,然後直奔記憶中的賬房位置。賬房的木門被踹爛了半邊,裡麵同樣一片狼藉,賬本散落一地,桌椅翻倒。他徑直走到靠牆的一個沉重的紅木櫃子前——按照記憶,暗門就在後麵。
櫃子很重,但此刻也歪斜著,顯然被人移動過。李浩和阿炳合力,將櫃子緩緩推開,露出了後麵灰撲撲的磚牆。牆上有一道幾乎與磚縫融為一體的、不起眼的縫隙。
李浩用匕首沿著縫隙小心地撬動,找到機關所在,輕輕一按。“哢噠”一聲輕響,一塊約莫一米見方的牆麵向內凹陷,然後向側麵滑開,露出一個向下的、黑黢黢的洞口,一股更加陰冷、帶著黴味和奇異甜香的氣息湧了出來。
是煙土的味道。
李浩從懷裡摸出那個帶玻璃罩的煤油燈,點燃。昏黃的光線照亮了陡峭向下的石階。他率先走了下去,阿炳和泥鰍緊隨其後,警惕地注意著身後的動靜。
地窖比想象中要大,大約有三十平米。裡麵堆滿了木箱、麻袋和陶罐。靠牆的幾個大木箱已經被撬開,裡麵是碼放整齊的、用油紙包裹的黑色膏塊——上等的雲土。旁邊散落著一些打開的麻袋,露出裡麵白花花的大米,但李浩知道,下麵很可能藏著彆的東西。
他沒有去動那些煙土——這東西太紮手,不是他現在能處理的。他的目標明確,直奔地窖最裡麵幾個用鐵皮加固、上著沉重銅鎖的大箱子。
銅鎖很結實,但難不倒早有準備的人。阿炳從帶來的工具包裡拿出一根特製的、前端帶鉤的鋼釺,插進鎖眼,用力一彆,“哢嚓”一聲,鎖簧斷裂。泥鰍上前幫忙,兩人合力,掀開了沉重的箱蓋。
昏黃的燈光下,一片耀眼的銀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