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,包裹著疾行的人影。弄堂狹窄曲折,地麵濕滑,彌漫著垃圾和夜露混雜的難聞氣味。李浩拉著沈清辭,幾乎是半拖半抱地向前奔跑,阿炳和榔頭緊隨其後,泥鰍則像隻警惕的狸貓,時而竄到前方探路,時而折返回來低聲報告情況。
身後那棟小樓的喧囂和火光,已被重重疊疊的建築和彎道阻隔,變得遙遠而模糊,但空氣中依然殘留著淡淡的硝煙味和揮之不去的危險氣息。每一次拐彎,每一次聽到遠處傳來的、可能是追兵的腳步聲或犬吠,都讓沈清辭本就緊繃的神經更加刺痛。她的手被李浩緊緊握著,那隻手溫暖、有力,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掌控感,是她此刻在這無儘黑暗中唯一的依靠。她幾乎是被動地跟著他的腳步,旗袍下擺早已被泥水浸濕,緊緊地貼在腿上,冰冷的布料摩擦著皮膚,帶來陣陣不適,但她無暇顧及。
腦子裡一片混亂。黃錦榮手下猙獰的麵孔、冰冷的審訊、落在臉上的巴掌、還有那幾聲突如其來的爆炸、李浩如同神兵天降般破窗而入的身影……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,太不真實,像一場荒誕而驚悸的噩夢。她甚至分不清,此刻被他拉著在汙穢的巷陌中亡命奔逃,是不是這噩夢的延續。
他怎麼會知道她在那裡?他怎麼會穿著巡捕的衣服?那些爆炸……也是他做的嗎?他到底是什麼人?一個藥材商人,怎麼可能有如此膽識和手段,在法租界巡捕長的私宅裡,用那種駭人的方式把她救出來?
無數疑問在心頭翻湧,混雜著恐懼、屈辱、後怕,以及一絲連她自己都不願深究的、微弱的慶幸。
“這邊!”泥鰍在一個岔路口低聲招呼,指向左邊一條更幽深、更破敗的巷子。巷子儘頭,隱約可見一個低矮的、快要坍塌的磚砌門洞。
李浩沒有絲毫猶豫,拉著沈清辭鑽了進去。門洞後麵是一小片荒廢的空地,雜草叢生,堆滿了碎磚爛瓦。空地儘頭,是一排低矮破舊的棚戶,大多數門窗都用木板釘死,顯然早已無人居住。
阿炳快步走到其中一間看起來相對完好的棚屋前,從懷裡掏出一把鑰匙,熟練地打開門上的掛鎖。李浩側身讓沈清辭先進去,自己緊隨其後,阿炳和榔頭守在門口,泥鰍則迅速隱入來路的陰影中望風。
棚屋裡一片漆黑,混雜著黴味和灰塵的氣息撲麵而來。李浩摸索著點亮了一盞被黑布半掩著的煤油燈。昏黃搖曳的光暈勉強驅散了黑暗,照亮了屋內簡陋的景象:一張破舊的木板床,上麵鋪著還算乾淨的草席;一張瘸腿的桌子;兩把歪斜的竹椅;牆角堆著一些雜物,用破麻袋蓋著。牆上糊著發黃的舊報紙,已經斑駁脫落。
這是一個典型的、被遺忘的貧民窟角落。
沈清辭靠在冰冷的土牆上,急促地喘息著,冰冷的空氣嗆入喉嚨,引發了一陣壓抑的咳嗽。她下意識地裹緊了身上那件過於寬大的巡捕製服外套,身體不受控製地微微發抖,不知是冷,還是後怕。
李浩迅速關上門,插上門栓,又將屋裡唯一的一扇小窗用木板擋嚴實,隻留下一條縫隙通風。做完這一切,他才轉過身,看向沈清辭。
燈光下,她的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,臉頰上的紅痕和嘴角的血漬在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格外刺眼。頭發散亂地貼在汗濕的額角和脖頸,旗袍領口被扯開了一小片,露出纖細的鎖骨和一抹雪白的肌膚,上麵似乎也有瘀青。她的眼神有些渙散,雙手緊緊攥著那件不合身的製服外套,指節用力到發白,平日裡那份清冷自持、從容不迫的氣度,此刻蕩然無存,隻剩下劫後餘生的脆弱和驚魂未定。
李浩的心像被一隻無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,尖銳的疼痛夾雜著滔天的怒火,幾乎要將他吞噬。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,不去看那些傷痕,走到牆角的破麻袋堆旁,從裡麵翻出一個軍用水壺和一個粗瓷碗。
“喝點水。”他將水壺裡的冷水倒進碗裡,遞到沈清辭麵前。聲音有些沙啞,但儘力維持著平穩。
沈清辭像是沒聽到,依舊沉浸在自己的恐懼和混亂中。
李浩將碗放在桌上,沒有催促,隻是默默地站在一旁,像一堵沉默而堅實的牆,擋住了外麵所有的危險和風雨,給她一個喘息的空間。
時間在壓抑的寂靜中緩緩流逝。棚屋外,偶爾傳來一兩聲野貓的叫聲,或是遠處模糊的、不知是車聲還是人聲的響動。每一次異響,都讓沈清辭的身體輕輕一顫。
終於,她長長的睫毛顫動了幾下,緩緩抬起頭,看向李浩。眼神依舊帶著驚悸,但已經恢複了些許清明,那清冷的底色,重新從混亂中浮現出來。
“……謝謝。”她的聲音乾澀嘶啞,幾乎不像是自己的。
“不必。”李浩的聲音很低,“是我連累了你。”
沈清辭怔了一下,似乎沒明白他的意思。
“黃錦榮的目標,是我手裡的東西,還有……沈家的方子。”李浩的聲音平靜無波,卻帶著一股寒意,“他找不到我,或者不敢輕易動我,所以把手伸向了你。是我考慮不周,沒想到他會用如此下作的手段。”
他承認了。沒有推諉,沒有找借口,直接將責任攬到了自己身上。
沈清辭看著他。煤油燈的光在他臉上投下搖曳的陰影,讓他的輪廓顯得更加深刻,也更加……陌生。他臉上沒有驚慌,沒有愧疚,隻有一種沉靜如深潭的冷冽,以及眼底深處尚未完全散去的、令人心悸的殺意。這樣的李浩,與她印象中那個溫和有禮、進退有度的藥材行老板,判若兩人。
“你……”沈清辭張了張嘴,喉嚨發緊,許多問題堵在胸口,卻不知從何問起。最終,她隻是澀聲問道:“那些爆炸……是你做的?你……你怎麼敢……”
李浩沒有直接回答,他走到桌邊,拿起那隻粗瓷碗,再次遞給她:“先喝點水,緩一緩。這裡暫時安全。”
他的聲音有一種奇異的安撫力量,帶著不容置疑的篤定。沈清辭遲疑了一下,接過碗,冰涼的觸感讓她稍微清醒了一些。她小口啜飲著冷水,乾澀的喉嚨得到了滋潤,混亂的思緒也似乎慢慢沉澱下來。
“這裡是什麼地方?”她環顧著這破敗不堪的棚屋,問道。
“一個臨時的落腳點。”李浩簡單地說,“我準備了幾個這樣的地方,以備不時之需。”他沒有解釋為什麼要準備這些,但沈清辭已經能猜到幾分。
“黃錦榮……他會不會追來?”沈清辭放下碗,手指下意識地摩挲著碗沿,這是她緊張時的習慣動作。
“會。”李浩的回答沒有半分猶豫,“他丟了這麼大的臉,還損失了人(指那個被打暈的廚子和可能受傷的守衛),絕不會善罷甘休。法租界是他的地盤,天亮之前,他一定會動用所有力量搜查。所以,這裡不能久留。”
沈清辭的心又提了起來:“那我們去哪裡?”
“去一個更安全的地方。”李浩看著她,目光沉靜,“但在此之前,我需要確認一件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