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不用麻藥。”李浩打斷她,語氣平淡得像在討論天氣,“有什麼用什麼。快點。”
沈清辭深深看了他一眼,不再多言。她迅速從那包藥品裡找出相對乾淨的紗布、鑷子、剪刀,還有一小瓶所剩無幾的酒精。她將瓦罐裡的開水倒入一個破碗晾著備用,又用另一個破碗裝了半碗涼水。
“忍著點。”她低聲說了一句,用剪刀小心地剪開粘連在傷口上的布料,然後用鑷子夾著蘸了酒精的紗布,開始清理那些最深、最臟的傷口。
酒精觸碰到翻卷皮肉的瞬間,李浩的身體控製不住地劇烈顫抖了一下,背脊的肌肉瞬間繃緊如鐵,牙關咬得咯咯作響,但硬是一聲沒吭。隻有額頭和脖頸暴起的青筋,顯示出他正在忍受的非人痛楚。
沈清辭的手很穩,但心卻在抽痛。她儘可能快地清理掉汙物和壞死組織,然後用涼開水衝洗,最後撒上珍貴的磺胺粉。遇到特彆深、需要閉合的裂口,她隻能用燒過的縫衣針和羊腸線(李浩的包袱裡居然有這個東西),在火上燎一下針尖,進行簡單的縫合。每一針穿過皮肉,她都能感覺到手下身體的顫抖,聽到他壓抑到極致的、從喉嚨深處溢出的悶哼。
整個清創縫合過程,如同漫長的酷刑。灶膛裡的火劈啪作響,映照著李浩冷汗涔涔、卻始終挺直的脊背,和沈清辭蒼白專注、鼻尖沁出細汗的側臉。
老金端著一鍋勉強熬好的、稀薄的菜粥進來時,看到的就是這一幕。他眼眶一熱,連忙低下頭,將粥鍋輕輕放在一邊,又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,帶上了那扇破門。
當最後一處傷口處理完畢,用相對乾淨的布條包紮好,沈清辭已是滿頭大汗,指尖因為長時間用力而微微痙攣。她看著李浩重新套上那件勉強還能蔽體的、洗淨烤乾的內衫(老金剛才默默拿去河邊簡單搓洗了一下,用樹枝架在灶邊烤著),動作依舊有些遲緩,但至少不再有鮮血滲出。
“這兩天傷口不能沾水,注意彆發燒。消炎藥不多了,得省著用。”她一邊收拾著器械,一邊低聲囑咐,聲音有些沙啞。
“嗯。”李浩應了一聲,伸手拿過老金放在旁邊的破碗,舀了半碗溫熱的菜粥,卻沒有自己喝,而是遞到了沈清辭麵前。
沈清辭愣了一下,抬頭看他。
“喝了。”李浩的語氣沒什麼起伏,但目光落在她同樣憔悴不堪、沾著汙跡的臉上,“你需要體力。”
沈清辭默默接過碗。粥很稀,幾乎能照見人影,隻有幾片鹹菜葉子漂浮著,但此刻卻是無上的美味。溫熱的液體滑入冰冷的胃裡,帶來一絲真實的暖意。她也確實餓極了,小口卻快速地喝著。
李浩自己也舀了一碗,靠著牆壁坐下,慢慢地喝著,目光落在跳躍的火苗上,不知在想什麼。
一時間,破敗的茅屋裡,隻剩下喝粥的細微聲響,灶火的劈啪聲,以及裡間陳啟明偶爾發出的、無意識的呻吟。
一碗熱粥下肚,身體恢複了些許力氣,冰冷的四肢也似乎有了點暖意。沈清辭放下碗,猶豫了一下,終於還是問出了從剛才起就一直壓在心頭的問題:
“你……是怎麼出來的?”
李浩喝粥的動作微微一頓,沒有立刻回答。他沉默地看著火光,仿佛在回憶,又仿佛在斟酌。灶火將他棱角分明的側臉映得忽明忽暗,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陰影。
“貨棧下麵,有條備用的地道,通到隔壁街一個廢棄的染坊後院。”良久,他才緩緩開口,聲音低沉,帶著事後的平靜,卻掩不住那一夜的凶險,“我引爆了主梁,製造混亂,趁他們注意力被地窖和倒塌吸引,從地道走的。”
他說得輕描淡寫,但沈清辭能想象那其中的驚心動魄——在火海、爆炸、倒塌和敵人的槍口下,找到那一線生機,需要怎樣的冷靜、運氣和……對自己、對敵人、對環境極致的掌控。
“那些埋伏的人……”沈清辭想起土溝邊那驚險一幕。
“我猜到黃錦榮和日本人不會隻堵前門。那條下水道出口雖然隱蔽,但並非絕密。隻是沒想到,他們來得那麼快,人那麼多。”李浩的語氣裡聽不出什麼情緒,“我先一步到了附近,看到有動靜,就躲了起來。聽到你們的動靜,才……”
他沒有說下去,但意思已經明了。他不是碰巧,是特意等在那裡,準備接應,或者說,清除可能出現的尾巴。
“你……傷得這麼重,應該先處理傷口,不該冒險等我們……”沈清辭的聲音有些發澀。如果他不是為了等他們,或許可以更早脫身,去更安全的地方處理傷勢。
李浩轉過頭,目光沉沉地看向她,火光在他深潭般的眸子裡跳躍:“我說過,你選擇了留下,你的命,你的醫術,就很重要。陳啟明腦子裡的東西,可能更重要。你們如果折在那裡,我逃出來,又有什麼意義?”
他的話語直接而冷酷,將一切行為都歸因於價值和算計。但沈清辭卻從那平靜的語氣下,聽出了一絲彆的東西。如果他真的隻計較價值,當時在貨棧,他完全可以將她和陳啟明當作棄子,自己從地道從容離開,不必留下斷後,更不必帶著一身傷在寒風中等候、冒險。
“謝謝。”最終,千言萬語,隻化作了這兩個字。沈清辭低下頭,避開他過於深邃的目光。
李浩沒有回應這句感謝,隻是重新將視線投向火光,沉默了片刻,忽然道:“這裡不能久留。川島和黃錦榮吃了大虧,不會善罷甘休。陳啟明必須儘快醒來,把他知道的情報告訴我們。然後,我們要決定下一步去哪裡。”
“他的傷很重,又失血過多,能不能醒過來,什麼時候醒,很難說。”沈清辭擔憂地看向裡間。
“儘人事,聽天命。”李浩的聲音很冷,“但我們沒有太多時間。戰爭不會等我們準備好。上海,很快就要守不住了。”
他的語氣如此篤定,帶著一種預言般的冰冷。沈清辭心頭一凜,想起他之前對戰事的準確判斷。
“守不住……那我們……”她無意識地攥緊了衣角。
“活下去。”李浩的回答簡潔而有力,目光從火光移開,再次落到她臉上,那眼神裡有什麼東西在沉澱,在凝聚,比之前更加幽深,也更加……沉重,“用儘一切辦法,活下去。然後,做該做的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