岩石後的陰影裡,時間被拉得很長。
沈清辭保持著半蹲的姿勢,望遠鏡緊緊貼在眼前。汗珠從額角滑下,沿著臉頰的弧度滴落在石頭上,留下深色的圓點。她的呼吸很輕,輕到幾乎聽不見,但胸腔裡的心臟卻在瘋狂跳動,每一次搏動都在耳膜上砸出巨響。
山腳下的哨卡已經搭起來了。用砍倒的樹木和沙袋壘成簡易路障,中間留出僅供一輛車通過的缺口。八個偽軍,兩人在路障後站崗,一人在稍遠處的製高點架起了機槍,剩下五個散開在周圍巡邏。太陽旗插在最高處,在午後的風裡有氣無力地飄著。
“一個班。”李浩在她身後低聲說,聲音因為疼痛而壓抑,“標準的封鎖配置。”
沈清辭沒有放下望遠鏡:“車還在。三輛卡車,兩輛摩托。他們不是臨時設卡,是要長期封鎖這個山口。”
“衝不過去。”李浩陳述事實,“我們倆現在的狀態,就算沒有受傷,正麵衝一個機槍陣地也是找死。”
沈清辭當然知道。她看著那些偽軍在哨卡周圍走動,看著他們點燃香煙,看著機槍手調整槍口的角度——那角度正好覆蓋了從山上下來的所有路徑。
望遠鏡緩緩移動,掃過哨卡周圍的terrain。東側是陡峭的山崖,不可能攀爬。西側是一片相對平緩的坡地,但光禿禿的,隻有幾叢低矮的灌木,沒有遮蔽。哨卡正前方是唯一的下山路,完全暴露在機槍射界內。
死局。
沈清辭放下望遠鏡,背靠著岩石坐下。汗水浸透了她的後背,布料粘在皮膚上,冰涼黏膩。她看了眼李浩——他靠在另一塊石頭上,眼睛閉著,但眉頭緊鎖,顯然在強忍疼痛。
“你的傷怎麼樣?”她問。
“暫時死不了。”李浩睜開眼睛,扯出一個勉強的笑,“但如果我們今晚還露宿野外,可能就不好說了。”
沈清辭沉默。她當然知道傷口需要處理,需要休息,需要藥品。但山腳下那個哨卡像一道鐵閘,把他們鎖死在這片山裡。
“等天黑。”她最終說,“天黑後想辦法繞過去。”
“怎麼繞?”李浩看向她,“你看到了,兩邊都繞不過去。”
沈清辭沒有回答。她從包袱裡重新拿出老石給的地圖,攤開在膝蓋上,借著岩石縫隙裡漏下的光仔細研究。
地圖很簡略,隻標了大致方位和主要地形。他們現在的位置在“後山”標記處,前方標著“出山口”,再往前是丘陵和平原,最終指向“北平”。但現在這個出山口被封鎖了。
她的手指在地圖上移動,一寸一寸地搜索。山區的測繪往往不精確,尤其是這種手繪的簡圖,很多小路、山洞、峽穀都不會標出來。老石可能也不知道所有的路徑。
“找什麼?”李浩問。
“彆的路。”沈清辭頭也不抬,“山裡總會有獵人、采藥人走的小路。不一定是大路。”
李浩沉默了一會兒,說:“就算有,也可能早就被偽軍控製了。他們既然在這裡設卡,肯定考慮過所有可能的下山路徑。”
沈清辭的手指停在地圖的一個角落。那裡畫著幾道波浪線,表示溪流或小河。線條從山裡延伸出來,穿過山口標記,流向山外的平原。在旁邊有一行小字,字跡潦草,幾乎看不清:“雨季水漲,慎行。”
“水道。”她抬起頭,眼睛裡有光一閃而過,“如果這條河穿過山口,也許...”
“也許河床下有涵洞,或者河道本身可以通行。”李浩接上她的話,但隨即搖頭,“風險太大。首先,我們不知道這條河現在的水量。老石寫了‘雨季水漲’,昨天剛下過雨,河水可能很急。其次,就算能順著河道走,偽軍肯定也想到了這一點,會在河邊布防。”
沈清辭盯著地圖上的波浪線。那條河從他們所在的山脊東側流過,應該就是昨夜在地道裡聽到的地下河的延續。如果河道確實穿過山口...
“我去偵察一下。”她站起來,拍了拍身上的土。
“太危險——”
“比在這裡等死危險?”沈清辭打斷他,語氣平靜但不容置疑,“你留在這裡,不要動。如果兩個小時後我沒回來...你自己想辦法。”
她從包袱裡拿出最後一點乾糧塞給李浩,又檢查了一遍槍械。四發子彈,夠用了——如果隻是偵察的話。
“清辭。”李浩在她轉身時叫住她。
沈清辭回頭。
“小心些。”李浩看著她,眼神複雜,“如果你出了事,我一個人也活不了。”
沈清辭點點頭,沒有多說什麼,轉身消失在山石和灌木的陰影中。
下山的路比她想象中更難走。暴雨衝刷過的山坡泥濘濕滑,很多地方根本沒有路,隻能抓著灌木和突出的岩石一點點往下挪。沈清辭儘量選擇有遮蔽的路線,避開開闊地帶。她的耳朵豎著,捕捉著山下的動靜——說話聲、腳步聲、偶爾的犬吠。
越往下,偽軍哨卡的細節越清晰。她在一處岩石後趴下,重新舉起望遠鏡。
哨卡的全貌展現在眼前。路障比她之前看到的更堅固,沙袋壘了足足三層。機槍位置選得很好,視野覆蓋了將近一百八十度。巡邏的偽軍看似散漫,但他們的路線有規律,幾乎沒有死角。
沈清辭的視線移向東方。果然,一條小河從山澗中流出,河道在山口處變寬,水流湍急,翻著白沫。河邊有兩個人影在走動——偽軍,背著槍,沿著河岸巡邏。
河道確實被監控了。
但她注意到一個細節:那兩個偽軍隻在河岸的南側巡邏,北側沒有人。而北側的河岸緊貼著陡峭的山崖,幾乎垂直,根本不可能攀爬。也許偽軍認為那一側不需要看守。
沈清辭的視線順著山崖向上移動。崖壁上有一些突出的岩石,縫隙裡長著頑強的灌木。如果從上麵用繩索垂降...
她的心跳加快了。這個想法很瘋狂,但並非不可能。
她繼續觀察。河對岸的地形漸漸清晰——北側山崖下,河水流經一處凹陷,形成了一個不大的回水灣。因為崖壁的遮擋,從哨卡的方向看不到那個回水灣。而且由於昨天的大雨,河水上漲,回水灣的水麵比平時更靠近崖壁。
一個計劃在沈清辭腦中逐漸成形。瘋狂,危險,但也許是唯一的機會。
她看了眼天色。下午三點左右,離天黑還有四個小時。時間足夠準備,但也要抓緊。
沈清辭悄悄退回去,沿著來路往回爬。上山比下山更費體力,等她回到李浩藏身的地方時,渾身已經被汗水浸透,手臂和腿上多了幾道灌木劃出的血痕。
“怎麼樣?”李浩立刻問。他一直沒睡,眼睛裡有血絲。
“有辦法。”沈清辭在他身邊坐下,喘了口氣,然後詳細描述了哨卡的情況和她的計劃。
李浩聽完,沉默了很長時間。久到沈清辭以為他昏過去了。
“太冒險了。”他最終說,聲音乾澀,“成功的概率不到三成。”
“留在這裡等死的概率是十成。”沈清辭平靜地說,“你的傷撐不過今晚露宿。就算撐過了,明天偽軍可能會上山搜索。我們沒地方躲。”
李浩看著她的眼睛。沈清辭沒有回避,目光堅定而清醒。她知道這個計劃有多瘋狂,也知道失敗意味著什麼。但她更知道,不做點什麼,就隻有死路一條。
“需要準備什麼?”李浩最終問。
“繩索。足夠結實,至少二十米長。”沈清辭開始清點包袱裡的東西,“還有,你的體力能撐住嗎?垂降和涉水都需要力氣。”
李浩苦笑著摸了摸胸口的繃帶:“撐不住也得撐。”
沈清辭點點頭,開始行動。她從包袱裡拿出所有能用的布料——兩件換洗的衣物、一條備用綁腿、甚至包括那件已經破爛不堪的外套。用匕首割成寬布條,然後開始編織。
這是小時候奶奶教她的手藝。奶奶說,以前村裡的女人都會用布條編繩子,結實,耐用。沈清辭的手指飛快地穿梭,布條在她手中漸漸變成一條粗糲但堅韌的繩索。長度不夠,她又從竹林邊緣砍了一些細竹,剝下竹皮,搓成細繩編織進去。
李浩在旁邊默默地看著。他的臉色依然蒼白,但眼神專注。偶爾沈清辭需要他幫忙固定某一段時,他會伸出還算完好的右手,緊緊按住。
太陽漸漸西斜。影子被拉長,山林裡的光線變得柔和,帶著金黃的暖意。遠處傳來鳥群歸巢的鳴叫,嘰嘰喳喳,熱鬨而鮮活。如果沒有山腳下那個哨卡,這其實是個美好的秋日傍晚。
繩索編到大約十五米時,布料用完了。沈清辭掂了掂,又用力拉扯測試——足夠結實,但長度不夠。
“還需要五米。”她說,環顧四周。
李浩忽然解開了自己的腰帶。那是條結實的牛皮腰帶,雖然舊了,但質地堅韌。
“加上這個。”他說。
沈清辭看了他一眼,點點頭,接過腰帶,割開皮麵,抽出裡麵的牛筋和麻線芯,編進繩索裡。最後一段,她砍了幾根藤蔓,剝去外皮,用韌性的內芯做了結尾。
完成時,繩索大約有十八米。不夠理想,但勉強可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