陽光終於變得毒辣。
它不再是黎明時分那抹溫柔的淡金,而是變成了無數根燒紅的細針,穿透鬆林的間隙,紮在沈清辭裸露的脖頸和手背上。汗水早已流乾,皮膚緊繃,嘴唇裂開細小的血口。每一次呼吸,喉間都像有砂紙在摩擦。
更要命的是肩上越來越沉的重量。
男人的意識時斷時續。偶爾會從喉嚨深處發出幾聲模糊的呻吟,身體無意識地抽搐,讓她本就艱難的平衡幾次瀕臨崩潰。大部分時間,他像一袋徹底失去生命的沙土,全靠沈清辭用儘全身力氣拖拽、架扶,才能向前挪動。
她的體能早已透支,全憑一股意誌強撐。肺葉火辣辣地疼,雙腿肌肉不受控製地顫抖,眼前時不時閃過黑斑。她知道,自己隨時可能倒下。
但不能倒。
懷裡的兩份重量——紙頁的與血肉的——在陽光下仿佛有了生命,隨著她的心跳一下下敲打著她的骨骼。那份染血的地圖和紙條,被她貼身藏著,與原來的書和名單緊挨在一起。現在,她背負的是雙份的秘密,雙份的承諾。
鬆林似乎沒有儘頭。樹木高大,枝葉遮天蔽日,腳下是厚厚的、鬆軟的鬆針層,行走時發出沉悶的沙沙聲,每一步都陷得很深,格外費力。鬆脂的氣味濃烈刺鼻,混合著男人傷口散發出的淡淡腥氣,形成一種令人昏眩的氣息。
她必須找到水。不僅僅是為了自己乾渴到冒煙的喉嚨,更是為了肩上這個人。失血、高燒、脫水,任何一樣都能在幾個時辰內要了他的命。
太陽升到頭頂偏西時,她聽到了流水聲。
很微弱,像是從地底傳來,又像是風穿過石縫的錯覺。但沈清辭停了下來,側耳傾聽。水聲,是確鑿無疑的流水聲,從左側,地勢更低的方向傳來。
希望像一劑微弱的強心針,讓她幾乎停滯的血液重新開始流動。她調轉方向,架著男人,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水聲傳來的方向挪去。
地勢逐漸向下,鬆林變得稀疏,露出更多嶙峋的山石。水聲越來越清晰,是山溪潺潺流淌的聲音。轉過一片巨大的、長滿青苔的岩石,一條不過兩尺寬的小溪赫然出現在眼前。溪水清澈見底,在岩石間跳躍流淌,在陽光下閃著碎鑽般的光。
沈清辭幾乎是用最後的力氣,將男人拖到溪邊一塊相對平坦的背陰處。她先警惕地觀察四周——溪流上下遊,對岸的樹林,確認沒有異常動靜。然後才小心翼翼地將男人放平,讓他靠在一塊岩石上。
她自己則跪在溪邊,用手掬起一捧水,先是貪婪地喝了幾大口。清涼甘甜的溪水湧入喉嚨的瞬間,她幾乎要發出滿足的歎息。緊接著,她脫下最外層的衣服,浸透溪水,先胡亂抹了把臉,讓自己清醒一些,然後擰乾,走回男人身邊。
他的情況更糟了。臉色呈現出一種死灰,呼吸淺而急促,嘴唇乾裂發紫。傷口處的臨時包紮已經被血和膿液浸透,散發出不好的氣味。
沈清辭心一沉。感染了,而且很可能已經開始引發高燒。她撕下自己內衫相對乾淨的另一邊,重新在溪水中浸濕,小心地擦拭男人的臉、脖頸,試圖為他降溫。然後,她解開之前匆忙包紮的布條。
傷口暴露在空氣中,觸目驚心。皮肉外翻,邊緣已經有些發黑,深處可見森白的骨茬。膿血混合,氣味令人作嘔。沒有藥品,沒有乾淨的紗布,甚至連煮沸消毒的條件都沒有。
她隻能再次用冰冷的溪水衝洗傷口,洗去表麵的膿血。男人在昏迷中劇烈地抽搐了一下,發出一聲壓抑的痛哼。沈清辭動作不停,目光冷靜得近乎殘酷。衝洗,擰乾濕布,儘量擦乾,然後用最後一點相對乾淨的布條重新包紮。她知道這近乎徒勞,但這是她唯一能做的。
做完這一切,她感到一陣強烈的眩暈,幾乎栽倒在地。她扶著岩石,喘息了好一會兒,才重新積聚起一點力氣。她再次回到溪邊,將自己的水壺和從男人身上找到的一個軍用水壺都灌滿清冽的溪水。
灌水時,她的目光落在溪流對岸。鬆針覆蓋的地麵上,似乎有幾個……印記?
沈清辭立刻放下水壺,涉過不深的溪水,來到對岸。她蹲下身,仔細查看。
是腳印。而且不止一個人的。腳印有些模糊,被風吹落的鬆針掩蓋了一部分,但依然能分辨出大致輪廓和方向。腳印來自上遊,沿著溪流的方向,朝著他們來的方向延伸而去。尺寸不大,鞋底的花紋很雜亂,不像是製式軍靴。
是山民?還是……彆的什麼人?
她用手指丈量了一下腳印的深度和間距。步伐不大,但腳印較深,說明背負了不輕的東西。時間……應該不超過一天,因為昨夜下過一點小雨,如果腳印是之前留下的,邊緣不會這麼清晰。
有人在他們之前經過了這裡,而且是負重前行,方向與他們計劃前往的黑鬆嶺大致相同。
是敵是友?是同樣在山中穿梭的交通員,還是偽軍或土匪的巡邏隊?
沈清辭的心再次提了起來。她退回男人身邊,一邊警惕地留意四周,一邊快速思考。黑鬆嶺的接應點,三日後的子時。這個消息是重傷員拚死傳遞的,但真實性如何?是否已經被敵人截獲或破譯?這條路上,除了追捕她的敵人,是否還有彆的力量在活動?
她看著昏迷不醒的男人。他的身份,他為何受傷,他要去哪裡,他口中的“東山廟已泄”情報從何而來……一切都是謎。而這個謎,現在和她緊緊綁在了一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