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暗依然濃稠,但質地已經不同了。東方天際那一線灰白,像滲入墨中的水,緩慢而不可阻擋地改變著夜的本質。風裡的寒意變得更銳利、更清醒,帶著黎明前特有的、萬物即將蘇醒前的凝滯感。
沈清辭背靠著粗糙的樹乾,急促的喘息漸漸平複。肺部火辣辣地疼,每一次吸氣都牽扯著肋骨——那是剛才翻滾落地時撞到的。她小心地活動了一下肩膀,確認沒有傷到骨頭。濕透的內衫緊貼著皮膚,被山風一吹,激起一陣劇烈的寒顫。她咬緊牙關,忍住那幾乎要脫口而出的戰栗聲。
不能停。這裡是路障內側,但並非安全區。偽軍的巡邏範圍可能延伸至此,天一亮,視野開闊,她這身沾滿泥土、與山林格格不入的裝束將無所遁形。
她強迫自己站直身體,目光迅速掃視四周。腳下是一條被車輪和馬蹄壓出的土路,蜿蜒伸向西北方向——那是她計劃中要去的方向,通往山區深處,通往可能的接應點,也通往更多未知的危險。路兩側是稀疏的樹林和起伏的丘陵,在漸亮的天光中顯出朦朧的輪廓。
懷裡的書和名單依然沉甸甸地貼著心口。她隔著衣服按了按,硬質封麵硌著皮肉,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心感。這些東西還在,使命就還在。
她選擇離開土路,鑽進東側的樹林。樹林不密,但足以提供基本的遮蔽。地麵潮濕鬆軟,覆蓋著厚厚的落葉,踩上去幾乎無聲。她以一棵樹為掩體,快速檢查了槍支和彈藥。子彈還剩十八發,不多,但夠用——如果謹慎使用的話。匕首插回靴筒,冰涼觸感讓她精神一振。
必須在天完全亮前找到更穩妥的藏身之處,或者……趕到下一個預定地點。但接應是否存在,她並無把握。戰爭讓一切承諾都變得脆弱。
她開始快速而安靜地向東北方向移動。這不是盲目逃竄,她在遵循腦海中的地圖——一份由無數同誌用鮮血和生命探明、又經上級口頭傳達的簡陋路線圖。下一個標記點,是一座廢棄的山神廟,據說在五裡外一個山坳裡。
五裡。在平地上不算什麼,但在黎明前黑暗未褪的山林裡,在體能消耗大半、追兵可能隨時出現的狀態下,這是一段充滿變數的距離。
她儘量利用地形,避開開闊地,穿行在林木和岩石的陰影中。耳朵始終保持警覺,捕捉著風以外的任何聲響——遠處是否傳來狗吠?追兵的呼喊?亦或是……同路人的動靜?
大約走出一裡多地,她忽然停下了腳步。
不是聽到了什麼,而是聞到了——一絲極淡的、若有若無的血腥味,混雜在晨露和腐葉的氣息中。
沈清辭立刻蹲下身,將自己藏進一叢茂密的灌木後。血腥味來自左前方,下風處。她緩慢地、幾乎不帶動空氣地撥開眼前的枝葉,朝那個方向望去。
天色又亮了一些,深藍褪成了灰藍,物體的輪廓逐漸清晰。大約三十步外,一塊突出地麵的巨大岩石旁,似乎蜷縮著一團黑影。不是野獸的輪廓,更像是……一個人。
她屏住呼吸,觀察了足足兩分鐘。那團黑影一動不動,也沒有任何聲響。隻有那股血腥味,隨著微風斷續飄來。
是陷阱?還是和她一樣的逃亡者?抑或是……一具屍體?
沈清辭輕輕抽出匕首,反握在手中。手槍固然威懾力更強,但槍聲會暴露一切。她像一隻捕食前的貓,貼著地麵,利用每一處凸起和植被的掩護,無聲地向那團黑影靠近。
二十步。十步。五步。
她終於看清了。
那確實是一個人。一個男人,側躺在岩石根部的凹槽裡,麵朝外側。他穿著褪色發白的粗布衣裳,樣式普通,像是山裡農戶的打扮,但布料質地似乎又過於整齊。他的一條腿以一種不自然的角度彎曲著,褲腿從膝蓋往下被撕破,露出的皮肉模糊一片,黑紅色的血已經半凝固,糊滿了小腿和旁邊的落葉。他的臉色在晨光中顯得慘白,雙目緊閉,嘴唇乾裂。
還活著。胸口有極其微弱的起伏。
沈清辭沒有立刻上前。她警惕地環視四周,確認沒有其他人埋伏的跡象。然後,她的目光落在那人腰間——那裡鼓鼓囊囊,顯然藏著東西。不是農具,那形狀……
她小心地再靠近一步,用匕首尖端輕輕挑開那人外衣的下擺。
腰間彆著一把駁殼槍。槍柄磨損嚴重,但保養得不錯。槍套的皮帶扣樣式……很熟悉。
沈清辭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見過這種樣式的皮帶扣,在根據地,在某些同誌身上。這不是偽軍或普通土匪會用的東西。
她迅速收回匕首,蹲下身,伸手探向那人的頸側。脈搏微弱而紊亂,但確實還在跳動。體溫很低,失血過多加上夜間山裡的低溫,已經讓他瀕臨休克。
“同誌……”她壓低聲音,嘗試呼喚。
男人毫無反應。
沈清辭猶豫了。時間緊迫,自身難保,帶上一個重傷員幾乎等於自殺。更何況,此人身份不明,萬一是敵人偽裝的呢?戰爭中的詭計層出不窮。
她應該立刻離開。必須離開。
她的手已經按在地上,準備起身。
就在這時,那男人的眼皮顫動了一下,艱難地睜開了一條縫隙。眼神渙散,沒有焦點,但在接觸到沈清辭身影的刹那,似乎凝聚起一絲微弱的光。他的嘴唇翕動,發出幾乎聽不見的氣音。
沈清辭俯下身,耳朵貼近他的嘴邊。
“……東……東山……廟……”氣若遊絲,夾雜著血腥味,“……不……不能去……”
東山廟?那正是她要去的那座廢棄山神廟!
沈清辭渾身一僵:“為什麼?那裡有什麼?”
男人似乎想說什麼,但一口氣沒上來,劇烈地咳嗽起來,嘴角溢出暗紅的血沫。他的眼睛再次閉上,胸口的起伏更微弱了。
沈清辭立刻從自己水壺裡倒出一點水,小心地潤濕他乾裂的嘴唇,又撕下一截相對乾淨的內衫下擺,試圖為他腿上的傷口做最簡單的包紮止血。傷口很深,像是被尖銳的石頭或者鐵片劃開,又經過劇烈運動和摩擦,皮肉外翻,觸目驚心。
在包紮時,她的手指觸碰到他懷裡一個硬物。她停頓了一下,還是輕輕抽了出來。
是一個油紙包,不大,已經被血浸透了一半。她小心地打開一角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