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浩回到房間時,寅時剛過三刻。
他反手掩上門,沒有立刻點燈,而是站在門後凝神細聽。走廊儘頭傳來極輕的腳步聲——是驛館值夜的老仆在巡更,竹梆子敲了兩下,又漸漸遠去。
隔壁房間毫無聲息。
方才從柴院返回時,他特意繞到前廳,佯裝口渴向值夜老仆討水。閒聊間,似是不經意問起隔壁那位江南綢緞商。
“那位客官啊,”老仆揉著惺忪睡眼,“姓馮,說是來北境收皮貨的,順路看看黑水城有無生意可做。住了三日,深居簡出,連飯食都是讓送到房裡。哦對了,昨兒晌午還問過小人,說城西可有穩妥的貨棧能寄存些要緊物事……”
貨棧。
李浩心頭微動。黑水城西確有七八家貨棧,但大多做明麵生意。若真要寄存“要緊物事”,隻有兩家——一是官府轄管的“官棧”,查驗嚴格;另一家則是城南“順風棧”,表麵做尋常倉儲,暗裡卻兼營些不便明說的勾當,後台頗硬,尋常官吏不敢深究。
馮姓商人問的是“穩妥的貨棧”,而非“官棧”,其意已明。
此刻,李浩站在自己房中黑暗裡,指尖無意識摩挲著袖中那兩張素絹。金線圖染血的邊緣略顯粗硬,觸感分明。圖上的虛線指向城東,但西城廢園、吏部殘灰、官署暗道……這些線索卻如散落的珠子,需要一根線才能串起。
或許,隔壁這位“馮商人”,就是線頭之一。
他走到窗邊,將窗推開一條縫隙。夜風灌入,帶著深秋的霜寒。從這個角度,恰好能瞥見隔壁房間窗戶的一角——緊閉著,窗紙後一片漆黑,但窗欞邊緣,似乎有極細微的磨損痕跡,像是常有人在此倚靠觀察。
李浩正欲細看,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驛館外街巷拐角處,一點微光倏忽閃過。
不是燈籠火把,倒像是某種金屬器物在微弱天光下的反光。
隻一瞬,便隱沒在屋脊陰影中。
他屏息凝神,等了約莫半盞茶時間,再無動靜。正要關窗,樓下柴院方向卻傳來一聲極輕的“喀嚓”——枯枝被踩斷的聲響。
這個時辰,柴院不該有人。
李浩悄然合上窗,隻留一道細縫,側身隱在窗後陰影中。視線斜向下,正好能看見柴院大半景象。
柴垛依舊沉默矗立,但在柴垛與馬廄之間的空地上,多了一道影子。
不是人影。
是一隻通體漆黑的貓,蹲坐在青石板上,正仰頭盯著二樓窗戶方向。綠瑩瑩的眼瞳在昏暗裡亮得詭異,仿佛能穿透窗紙,直直看進房中。
李浩與那貓對視片刻,心頭莫名一凜。
黑貓在北境並非吉兆,尤其是這種毛色純黑、無一絲雜色的,常被視為陰司信使。尋常野貓不會在這個時辰、以這種姿態出現在驛館內院,更不會如此靜默地凝視某個特定窗口。
他指尖輕叩窗欞。
黑貓耳朵微動,卻未逃離,反而緩緩起身,邁著近乎優雅的步子,走到李浩窗下牆角處,低頭嗅了嗅什麼,隨即又抬頭望了一眼,這才轉身,幾個起落便消失在柴垛陰影中。
李浩眉頭緊鎖。待貓影徹底不見,他輕輕推開窗,從二樓翩然躍下,落地無聲。
牆角處,青石板縫隙間,多了一樣東西。
一枚銅錢。
不是尋常製錢,而是前朝舊幣,邊緣已磨得光滑,正麵“通寶”二字依稀可辨,反麵卻刻著一道極淺的、新鮮的劃痕——斜斜一筆,像是用指甲匆匆劃過。
李浩拾起銅錢,指尖撫過那道劃痕。痕跡很新,金屬劃痕特有的毛糙感尚未被氧化磨平。刻痕的方向、角度……
他忽然想起金線圖上某處標記——城東虛線末端,旁注小字“卯時三刻,巽位”。巽位在八卦中屬東南,而這道劃痕的傾斜角度,恰好指向東南方。
是巧合,還是暗號?
若為暗號,是誰所留?那隻黑貓,還是之前潛伏在柴垛的黑衣人?
李浩握緊銅錢,冰涼的金屬硌在掌心。他環視柴院,黑貓已不知所蹤,夜色依舊沉靜,但空氣裡仿佛多了某種無形的張力,將整個驛館悄然包裹。
回到房中,他將銅錢置於案上,與兩張素絹並排。燭火未燃,僅憑漸亮的天光,三樣東西靜靜躺在昏暗中,仿佛在無聲對話。
西城廢園,亭有痕。
金線,吏,危。
卯時三刻,巽位。
還有隔壁那位深居簡出、身上帶著寒鴉營藥味的馮姓商人。
以及這隻送信的詭異黑貓。
線索紛亂如麻,但李浩腦中那根弦卻漸漸繃緊。所有這些碎片,似乎都在指向同一個方向——城東。
他走到牆邊,側耳貼上牆壁。隔壁依舊無聲無息,連呼吸聲都聽不到。要麼此人內力深厚到能完全控製氣息,要麼……房間根本是空的。
李浩退回案前,取出一張空白信箋,提筆蘸墨,卻未落字。筆尖懸在紙麵上方,墨珠欲滴未滴。
他在猶豫。
清辭已送至濟世堂,暫時安全。金線圖在自己手中,危險也隨之轉移。此刻最穩妥的選擇,是按兵不動,待天亮後以工部主事身份,正大光明調閱黑水城暗渠工圖,從官麵上查起。
但若如此,便等於將主動權拱手讓人。暗處那些眼睛——黑衣人、馮商人、乃至可能存在的其他勢力——都在觀望。他每走一步,都可能落入更精密的算計。
筆尖終於落下,卻不是寫字,而是在紙上勾勒出幾條簡略的線條——黑水城輪廓,西城廢園,驛館,城東虛線所指區域。最後,在驛館位置畫了一個圈,旁注“卯時三刻,巽位”。
若銅錢劃痕真是暗號,那麼卯時三刻,東南方位,必有動靜。
距離卯時,還有一個多時辰。
李浩吹乾墨跡,將紙折好塞入懷中。他需要驗證兩個猜測:第一,隔壁馮商人是否在房中;第二,卯時三刻,驛館東南方會發生什麼。
驗證第一個猜測,需要冒些險。
他走到門邊,輕輕拉開門閂,沒有立刻出去,而是從門縫中觀察走廊。儘頭那扇窗透進灰白的天光,將走廊照得半明半暗。隔壁房門緊閉,門下縫隙漆黑一片。
李浩屏息等了片刻,確定走廊無人,這才閃身而出,反手帶上門,動作輕捷如貓。
他沒有直接去敲隔壁的門,而是走到樓梯口,佯裝要下樓,卻在轉角處停下,側身隱在陰影中。從這個角度,既能看見隔壁房門,又能觀察樓梯下的動靜。
時間一點一滴流逝。
走廊儘頭的窗紙漸漸由灰白轉為淡青,遠處傳來第一聲雞鳴。
就在雞鳴將歇未歇時,隔壁房門內,傳來一聲極輕微的“哢噠”。
像是機簧扣合的聲音。
李浩心頭一緊。幾乎同時,房門被拉開一條縫,一道身影閃出——正是那位馮姓商人。他換了身深褐短打,背著一個不起眼的布囊,步伐輕快卻無聲,迅速朝樓梯走來。
李浩屏住呼吸,將身形完全融入轉角陰影。
馮商人下樓時,並未朝李浩藏身處看,而是徑直走向後院。經過柴院時,他腳步微頓,側頭瞥了一眼牆角——正是黑貓停留、銅錢出現的位置。
隻一瞥,便收回視線,繼續向後門走去。
李浩等他身影消失在後門方向,才悄然跟至樓梯口,透過欄杆縫隙望去。馮商人出了後門,並未上街,而是拐進驛館側麵一條窄巷。
那條巷子,恰好通往東南方向。
卯時將至。
李浩不再猶豫,返身回房,迅速換上一身利落的深灰勁裝,將軟劍纏在腰間,素絹與銅錢貼身藏好。臨出門前,他看了眼案上那枚前朝銅錢,猶豫一瞬,還是將它收入懷中。
或許,用得著。
驛館東南方三百步,有一座廢棄的土地廟。
廟宇不大,僅一進院落,門楣上的匾額早已斑駁脫落,看不清字跡。院牆塌了半截,院內荒草齊膝,正殿屋頂破了個大洞,露出裡麵殘破的神像。
李浩潛至廟外斷牆後時,卯時剛到。
天光已亮了大半,但晨霧未散,四周景物朦朦朧朧。他藏身在一叢枯草後,目光掃過廟院——空無一人。
馮商人不在。
難道猜錯了?銅錢暗號並非指向此地?
正思忖間,廟內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咳嗽。
不是從正殿,而是從偏殿方向——那裡原本應是廟祝的居所,如今隻剩半間搖搖欲墜的瓦房。
李浩凝神細聽,咳嗽聲後再無動靜。他悄然挪動位置,從斷牆缺口處,恰好能窺見偏殿門內一角。
門內陰影中,隱約坐著一個人。
身形佝僂,像是老者,披著件寬大的舊袍,臉藏在陰影裡看不真切。他手中似乎握著什麼東西,在微弱的光線下偶爾反射出一點金屬光澤。
李浩耐心等待。
約莫過了一刻鐘,廟外傳來腳步聲。
不是馮商人那種輕捷的步伐,而是略顯拖遝、一輕一重的腳步聲,像是腿腳不便。來人繞過正殿,徑直走向偏殿,在門檻外停下。
“東西帶來了?”偏殿內,老者的聲音嘶啞乾澀。
“帶來了。”門外是個中年男子的聲音,帶著幾分緊張,“但……但您答應的事……”
“急什麼。”老者哼了一聲,“驗過貨,自然給你。”
中年男子遲疑片刻,從懷中取出一個油紙包裹,遞了過去。
老者接過,就著天光打開。李浩眯起眼,勉強看清包裹裡是幾卷發黃的冊子,封皮似乎有官府印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