疤臉男人走出來,臉色更難看了:“老頭說,第七個箱子根本就沒送來。貨主說,那批貨要等第二批船。”
“第二批船?什麼時候?”
“沒說。”疤臉男人咬牙,“我們被耍了。這些槍是誘餌,真正的貨,根本不在這裡。”
遠處,江麵上傳來輪船的汽笛聲——沉悶,悠長,從下遊傳來。
疤臉男人猛地轉頭,望向聲音來處:“是那艘船!”
李浩順著他的目光看去。江心,一艘貨輪正緩緩駛過。船身漆黑,沒有亮燈,像一條沉默的巨鯨,滑入下遊的黑暗。
“追!”疤臉男人吼道。
黑衣人迅速行動。一部分人跳上舢板,解開纜繩,舢板引擎轟鳴,破開江麵,直追那艘貨輪。另一部分人則衝向碼頭另一邊——那裡係著幾艘小快艇。
引擎的咆哮聲撕裂了夜的寂靜。
李浩心跳如雷。第七個箱子,特殊貨物,比軍火更重要——那會是什麼?文件?證據?還是……人?
他想起顧小滿。那個失蹤兩個月的女孩,顧長明的女兒。
如果她在船上……
沒有時間多想了。
李浩從貨堆後閃出,貓著腰,衝向碼頭邊緣。那裡係著不少小舢板,是苦力們用來擺渡的。他跳上其中一艘,解開纜繩,抓起船槳。
沒有引擎,隻能靠人力。但好在順流,而且那艘貨輪吃水深,速度不快。
江風撲麵,帶著水汽的寒意。李浩奮力劃槳,小舢板像片葉子,在黝黑的江麵上顛簸。遠處,疤臉男人的快艇已經追上了貨輪,探照燈雪亮的光柱在船身上掃過。
貨輪沒有停,反而加速了。
快艇上傳來喊話聲,用的是日語。李浩聽不懂,但能聽出語氣裡的威脅。
貨輪依舊不理,全速向下遊駛去。
快艇上的人顯然被激怒了。槍聲響起——是機槍,子彈打在貨輪船舷上,濺起一串火花。
貨輪終於有了反應。船尾突然亮起兩盞燈,然後,李浩看見了讓他永生難忘的一幕——
貨輪的甲板上,升起一門炮。
不是小炮,是艦炮。炮管粗得像水桶,在燈光下泛著冷硬的金屬光澤。
快艇上的人顯然也嚇傻了。機槍聲戛然而止。
然後,炮口噴出火光。
巨響震得江麵都在顫抖。炮彈沒有打中快艇,而是打在快艇前方的江麵上,炸起衝天的水柱。水花如暴雨般落下,快艇在浪濤中劇烈搖晃。
警告。赤裸裸的警告。
快艇停了。疤臉男人站在船頭,死死盯著那艘貨輪,但終究沒敢再追。
貨輪收起炮,熄了燈,像幽靈般滑入下遊更濃的霧靄中,消失了。
李浩的小舢板還在江心漂著。他停下槳,望著貨輪消失的方向,心臟在胸腔裡狂跳。
那艘船上有炮。有艦炮的貨輪,絕對不是普通的商船。那是軍艦偽裝的,或者是……某方勢力的武裝運輸船。
能調動這種船的人,在上海灘屈指可數。
二皇子?日本人?還是……彆的什麼人?
江風吹來,李浩打了個寒顫。他忽然意識到,自己卷入的,可能比他想象的更深、更黑。
快艇調頭返回碼頭。疤臉男人顯然氣急敗壞,正在對手下怒吼。李浩不敢久留,悄悄劃動船槳,讓小舢板順流漂向下遊的一個小碼頭——那裡靠近法租界,相對安全。
上岸時,他的衣服已經濕透,分不清是江水還是汗水。
子時已過,碼頭重歸寂靜。隻有江潮拍岸的聲音,單調,沉重,像這座城市的心跳。
李浩站在昏暗的街燈下,回頭望向十六鋪碼頭。那些木箱已經被黑衣人搬走了,調度室的老頭也不知去向。一切痕跡都被迅速抹去,仿佛剛才那場驚心動魄的對峙,從未發生過。
這就是上海。白天光鮮亮麗,夜晚藏汙納垢。而有些東西,永遠沉在黃浦江底,不見天日。
他摸出懷表——淩晨一點了。
清辭還在等。
李浩攔了輛黃包車,報出安德森神父給的地址。車夫拉起車,在淩晨空曠的街道上奔跑。
李浩靠在車座上,閉上眼睛。腦子裡卻全是剛才的畫麵:那些槍,那門炮,疤臉男人恐懼的眼神,還有貨輪消失在霧靄中的最後一瞥。
第七個箱子,特殊貨物,到底是什麼?
如果不在那艘貨輪上,又會在哪裡?
還有顧小滿——她是死是活?
無數疑問在腦海裡翻騰,但沒有答案。李浩感到一陣深深的無力感。他以為自己掌握了線索,抓住了尾巴,可實際上,他連對手的全貌都沒看清。
對手不是一個人,不是一股勢力。而是一張網,一張覆蓋了朝堂、軍隊、商界、甚至租界的巨網。網的名字叫“金鱗”,而織網的人,可能正坐在紫禁城的某個宮殿裡,微笑著,等待收網的那一刻。
車停了。
“先生,到了。”車夫說。
李浩付了錢,下車。眼前是一條安靜的弄堂,兩旁是石庫門房子。三號的燈還亮著,在淩晨的黑暗中,像一隻孤獨的眼睛。
他深吸一口氣,走上台階,敲門。
門很快開了。是陳老太太,穿著睡衣,外麵披著件棉襖。看見李浩,她鬆了口氣:“快進來。”
李浩閃身進門。客堂間的燈亮著,桌上擺著茶壺,還冒著熱氣。
“蘇小姐在樓上。”陳老太太低聲說,“一直沒睡,在等你。”
李浩點頭,快步上樓。
推開房門,清辭正坐在床上,手裡握著槍。看見他,她眼睛一亮,隨即又黯淡下去——她看見了他臉上的疲憊,和衣服上的水漬。
“你受傷了?”她問,聲音有些啞。
“沒有。”李浩在椅子上坐下,渾身像散了架,“但沒找到人。”
他把碼頭發生的事簡單說了一遍。說到那些槍,那門炮,和第七個箱子時,清辭的臉色越來越白。
“所以顧小滿可能不在這艘船上。”她低聲說。
“可能。”李浩說,“也可能在,但我們救不了。有艦炮的船,不是我們能動的。”
沉默在房間裡蔓延。窗外的天還是黑的,但東方已經隱約泛起了魚肚白。一夜將儘,可他們離真相,似乎更遠了。
“接下來怎麼辦?”清辭問。
李浩從懷裡掏出那枚銅錢——沈墨用命送出來的銅錢。邊緣的刻痕在燈光下清晰可見:十六鋪,子時,金鱗。
“沈墨不會給我們假情報。”他說,“第七個箱子一定存在,而且一定和顧小滿有關。但金鱗的人也不知道箱子在哪,說明……”
他眼睛忽然亮了:“說明箱子根本不在他們的控製中。顧長明臨死前,把箱子藏起來了,或者,交給了彆人。”
“可顧長明已經死了。”
“他女兒還活著。”李浩站起身,在房間裡踱步,“如果我是顧長明,在知道自己必死無疑時,會把最重要的東西交給誰?一個絕對信任,但金鱗絕對想不到的人。”
清辭也跟著思考:“親戚?朋友?還是……”
她忽然停住,看向李浩。
兩人幾乎同時開口:“他女兒的老師。”
顧小滿在蘇州念書,她的老師,最有可能。
“可蘇州那麼大,學校那麼多,怎麼找?”清辭問。
“不需要我們找。”李浩說,“金鱗的人肯定已經在找了。我們隻要盯著他們,就能找到線索。”
“怎麼盯?”
李浩走到窗邊,掀開窗簾一角,望向外麵漸亮的天色。
“疤臉男人今晚失手了,他一定會向上頭彙報。而他的上頭,一定會派人去蘇州。我們隻要知道派了誰,什麼時候走,走哪條路——”
他轉身,看向清辭。
“就能趕在他們前麵。”
清辭看著他眼中的光,那是獵人看見獵物時的光。疲憊,但堅定。
“你的傷……”她擔心地說。
“死不了。”李浩說,“但你的毒……”
“已經解了。”清辭說,“孫大夫的七星草很有效。我現在隻是虛弱,但能走。”
李浩看著她蒼白的臉,想說什麼,但最終沒說。他知道勸不住她。從柴院那夜起,他們就綁在一起了,生死同路。
“天亮後,我去找安德森神父。”他說,“他在教會學校有熟人,能查到顧小滿在蘇州哪個學校。你去買兩張去蘇州的火車票,要最早的。”
“幾張?”
“兩張。”李浩說,“就我們倆。人多了,容易暴露。”
清辭點頭,從床上下來,開始收拾東西。她的動作還有些虛浮,但很穩。
李浩看著她,忽然說:“清辭。”
“嗯?”
“如果……”他頓了頓,“如果這次真的找到顧小滿,拿到第七個箱子,我們可能就真的要跟二皇子正麵為敵了。到那時候,退路就真的斷了。”
清辭停下手裡的動作,抬頭看他。晨光從窗外滲進來,照在她臉上,給她蒼白的皮膚鍍上一層柔和的暖色。
“李浩。”她說,聲音很輕,但每個字都清晰,“從我決定跟你來上海的那一刻起,就沒想過退路。”
她走到他麵前,看著他眼睛。
“我父親死得不明不白,沈墨死得不明不白,顧長明死得不明不白。如果因為怕,就當什麼都沒發生過,那他們的死,就真的沒有意義了。”
她伸出手,握住他的手。她的手很涼,但握得很緊。
“你說過,同往。那就不管前麵是刀山還是火海,我們都一起闖。”
李浩看著她的眼睛,那裡麵有堅定,有決絕,還有一種讓他心頭發燙的東西。
他反手握住她的手,用力點頭。
“好,一起闖。”
窗外,天徹底亮了。
新的一天開始了。
而他們要走的路,還很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