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時已過,磚窯裡一片死寂。
爐火已經熄滅,隻剩下暗紅色的餘燼在灰堆裡明明滅滅,像垂死者最後的心跳。風從窯頂的破洞灌進來,吹得餘燼簌簌作響,火星子偶爾蹦起,在黑暗中劃出短暫的光痕。
林硯秋躺在乾草鋪上,呼吸粗重而急促。清辭用濕布敷在他額頭,布很快就燙手了。燒還沒退,而且傷口開始化膿——跳河時沾了臟水,感染了。
“得找大夫。”清辭低聲說,手指探了探林硯秋的脈搏,跳得又急又亂。
李浩搖頭:“現在出去太危險。軍統的人在搜山,金鱗的人可能也在附近。”
“可他會死的!”
“我知道。”李浩的聲音很沉,“但我們現在出去,三個人可能都會死。”
清辭咬著嘴唇,不說話了。她知道李浩是對的。但看著林硯秋痛苦的樣子,她心裡像堵了塊石頭。
林硯秋忽然動了動,眼睛睜開一條縫。
“水……”他嘶啞地說。
清辭連忙扶起他,喂他喝水。水是從河裡打的,裝在破瓦罐裡,有一股土腥味。林硯秋喝了幾口,又躺回去,眼神渙散地望著窯頂。
“我……看見了……”他喃喃道。
“看見什麼?”清辭湊近。
“顧小滿……她在船上……船在霧裡……霧很大……”林硯秋斷斷續續地說,顯然在說胡話,“她對我笑……說老師……東西……在鐘裡……”
鐘裡?
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。
“什麼鐘?”清辭輕聲問。
“寺裡的鐘……寒山寺的鐘……”林硯秋的聲音越來越低,“她敲鐘……敲了……一百零八下……然後……霧散了……”
他說完,又昏睡過去。
清辭給他掖好蓋在身上的破麻袋,轉身看向李浩:“你聽見了嗎?”
“聽見了。”李浩盯著窯口外的黑暗,“‘東西在鐘裡’。但寒山寺那麼多鐘,是哪個鐘?大雄寶殿的?鐘樓的?還是彆的什麼地方的鐘?”
“也許不是真的鐘。”清辭沉思,“可能是個比喻。‘鐘’可能指的是某個時間,某個信號,或者……”
她忽然想起什麼,從包袱裡翻出那張燒焦的照片——顧小滿在虎丘塔前的那張。
照片背麵那行字:“老師,如果我出事了,東西在‘聽雨’。”
聽雨。
鐘聲。
“張繼的詩裡說,‘夜半鐘聲到客船’。”清辭輕聲念道,“‘聽雨’茶樓,可能是個雙關。既指茶樓的名字,也指‘聽雨’這個動作——聽雨聲,聽鐘聲,都是‘聽’。”
李浩的眼睛亮了:“所以顧小滿留下的線索,都和‘聽’有關。她在聽雨茶樓留了假的線索,引開追兵。而真的線索,在寒山寺的鐘聲裡。”
“但寒山寺的鐘每天敲三次,晨鐘、午鐘、晚鐘。她說的是哪一次鐘聲?哪一口鐘?”
李浩搖頭:“不知道。但林老師說,顧小滿最喜歡《楓橋夜泊》。詩裡寫的是‘夜半鐘聲’,也就是子時的鐘聲。”
子時。
清辭看向窯外。現在已經是醜時了,子時已過。
“但今天子時的鐘聲,我們聽到了。”她說,“沒什麼特彆的。”
“也許需要特定的條件。”李浩站起身,在窯裡踱步,“比如特定的日子,特定的天氣,或者……需要特定的鐘聲節奏。”
他忽然停下,看向清辭:“你記得剛才的鐘聲嗎?一共敲了多少下?”
清辭努力回憶:“一百零八下。佛寺的鐘都是敲一百零八下,代表消除一百零八種煩惱。”
“對。但敲擊的節奏呢?是勻速的,還是有快有慢?”
清辭愣住了。她隻記得鐘聲悠長,沉鬱,但具體節奏……沒注意。
“我沒留意。”她承認。
“我也沒留意。”李浩說,“但林老師燒糊塗了還在說‘一百零八下’,說明這個數字很重要。而顧小滿讓他聽鐘聲,可能聽的就是節奏。”
他走到林硯秋身邊,蹲下身,輕輕推他:“林老師,林老師,醒醒。”
林硯秋艱難地睜開眼。
“顧小滿有沒有跟你說過,鐘聲的節奏?”李浩問得很快,“比如,什麼時候敲得快,什麼時候敲得慢?”
林硯秋的眼神迷茫了一會兒,然後慢慢聚焦。
“她……說過……”他的聲音很虛弱,“她說……寒山寺的鐘……不是每次都一樣……初一十五……敲得慢……平常日子……敲得快……”
“那今天呢?今天是幾號?”
林硯秋想了很久:“今天是……十月二十一……不是初一,也不是十五……”
“所以今天的鐘聲應該是快的。”清辭說。
“但剛才的鐘聲,不快。”李浩說,“很慢,很沉。”
三人沉默了。
“除非……”清辭緩緩說,“除非今天有什麼特殊。”
“或者,敲鐘的人,不是平常的和尚。”李浩接道。
窯裡陷入沉默。隻有林硯秋粗重的呼吸聲,和外麵風吹荒草的聲音。
過了很久,李浩忽然說:“我們得回寒山寺。”
“現在?”
“現在。”李浩看著清辭,“天亮之前,趁所有人都在找那個藤箱的時候。最危險的地方,往往最安全。”
“可林老師……”
“啞叔會照顧他。”李浩說,“而且,如果我的猜測沒錯,顧小滿留下的線索,很可能隻能在天亮前才能找到。”
“為什麼?”
“因為‘夜半鐘聲’。”李浩說,“夜半是子時,是一天中最暗的時候。但子時之後,就是醜時、寅時,天將亮未亮。這個時辰,最適合藏東西,也最適合找東西。”
清辭看著李浩。火光在他臉上跳動,映得他的眼神異常堅定。
她點了點頭:“好,我們去。”
李浩看向林硯秋:“林老師,你撐得住嗎?”
林硯秋艱難地點頭,從懷裡掏出個小鐵片:“這個……給啞叔……他認得……會幫你們……”
鐵片很舊,邊緣都磨光了,上麵刻著個模糊的圖案——是個三角形,裡麵套著個圓圈。
李浩接過鐵片,鄭重地收好。
“等我們回來。”他說。
清辭最後檢查了一遍林硯秋的傷,重新包紮,又喂他吃了兩粒退燒的藥丸——是從上海帶出來的,安德森神父給的西藥。
“一定要撐住。”她輕聲說。
林硯秋扯了扯嘴角,算是笑了。
李浩和清辭準備出發。他們隻帶了槍和子彈,還有那張照片和鐵片。乾糧和水留給林硯秋,雖然不多,但能撐一陣。
啞叔不知何時已經等在窯外。他看著李浩和清辭,打了一串手勢。
林硯秋虛弱地翻譯:“他說,他知道一條小路,可以直接到寒山寺後山。但路上有巡夜的和尚,還有可能遇到軍統的暗哨。”
“必須冒這個險。”李浩說。
啞叔點頭,做了個“跟我來”的手勢。
三人消失在夜色中。
林硯秋躺在乾草上,聽著風聲,聽著遠處隱約的狗吠,聽著自己越來越快的心跳。
他知道自己可能撐不到天亮了。
但沒關係。
隻要能幫他們找到顧小滿,找到那個箱子,就值了。
他想起第一次見到顧小滿時的情景。那是在蘇州師範的課堂上,他教國文,她坐在第一排,眼睛亮晶晶的,像含著星星。她總愛問問題,問《詩經》裡的草木,問《楚辭》裡的鬼神,問李白為什麼愛喝酒,問杜甫為什麼總憂愁。
他說,因為世道太苦。
她說,那我們就讓世道變甜一點。
多天真的孩子啊。
可就是這樣的天真,讓她看到了不該看到的東西,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。
林硯秋閉上眼,淚水從眼角滑落。
小滿,老師對不起你。
老師沒能保護好你。
但老師的學生,老師的學生的朋友,會找到你留下的東西。
會完成你沒完成的事。
一定。
夜色如墨。
啞叔在前麵帶路,像一隻夜行的貓,腳步輕得幾乎聽不見。李浩和清辭跟在後麵,儘量放輕腳步,但還是不可避免地踩到枯枝落葉,發出細微的聲響。
小路很陡,幾乎是貼著山壁開鑿出來的,一側是懸崖,下麵黑漆漆的,深不見底。另一側是密林,風吹過時,樹葉嘩嘩作響,像無數人在竊竊私語。
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她不敢往下看,隻能盯著啞叔的背影,一步一步跟著。
忽然,啞叔停住了。
他舉起手,示意停下。
李浩和清辭立刻蹲下,屏住呼吸。
前方傳來腳步聲,很輕,但不止一個人。還有低低的說話聲。
“……搜過了,沒有。”
“再搜一遍。上頭說了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”
是軍統的人。
李浩悄悄拔出槍。清辭也握緊了槍柄。
腳步聲越來越近。手電筒的光束在林間掃過,幾次差點照到他們藏身的地方。
啞叔做了個手勢——分散,躲到岩石後麵。
三人迅速分開,各自找掩體。清辭躲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,岩石上長滿了苔蘚,濕漉漉的,散發著一股黴味。
手電筒的光掃過來了。
清辭屏住呼吸,身體緊貼著岩石。她能聽見自己的心跳,咚咚咚,像擂鼓。
光在岩石上停留了片刻,然後移開了。
腳步聲漸漸遠去。
但清辭不敢動。她聽見李浩那邊傳來極其輕微的聲響——是他挪動了一下位置。
又等了一會兒,啞叔從藏身處探出頭,四下看了看,然後招了招手。
安全了。
三人重新彙合,繼續前進。
這次走得更小心了。
不知過了多久,前方出現了微光——不是燈光,是月光照在寺廟黃牆上的反光。
寒山寺到了。
寺廟坐落在半山腰,規模不大,但很古樸。黃牆黑瓦,飛簷翹角,在月光下顯得莊嚴肅穆。寺門緊閉,門前的石獅子沉默地蹲著,像兩個守護的巨人。
啞叔指了指寺廟西側——那裡有一道小門,是僧人出入的便門。
李浩點頭,三人悄悄摸過去。
便門虛掩著,沒鎖。啞叔輕輕推開門,裡麵是個小院,種著幾棵銀杏樹,地上落滿了金黃的葉子。
院裡沒人。
啞叔打手勢:他守在這裡,李浩和清辭進去。
李浩點頭,拉著清辭閃身進了院子。
寺廟裡靜得出奇。按理說,這個時辰應該有值夜的和尚敲更,但今晚卻一點聲音都沒有。
太安靜了。
安靜得讓人不安。
李浩和清辭貼著牆根,慢慢往裡走。大雄寶殿的門關著,但從門縫裡透出微弱的燭光。他們繞到殿後,那裡是鐘樓。
鐘樓是座兩層的小樓,木結構,已經很舊了,木頭的顏色在月光下泛著深褐。樓門也關著,但沒鎖。
李浩輕輕推開門。
吱呀——
門軸發出老邁的呻吟。
樓裡一片漆黑,隻有從窗戶漏進的月光,照亮了正中央的那口大鐘。
鐘很大,至少要三個人才能合抱。鐘身鑄滿了經文,在月光下泛著青銅的幽光。鐘槌掛在旁邊,是一根粗大的木杠,前端包著紅布。
清辭走到鐘前,伸手摸了摸鐘身。冰涼的,帶著夜晚的寒意。
“東西會在鐘裡?”她低聲問。
李浩沒回答,他在仔細觀察鐘樓內部。地麵鋪著青磚,磚縫裡長著青苔。牆壁是木板做的,有些地方已經開裂。樓梯在角落,通往二樓。
他走上樓梯。樓梯很陡,踩上去嘎吱作響。
二樓是間小閣樓,堆著些雜物——破蒲團、舊經幡、幾卷泛黃的經書。角落裡還有張矮桌,桌上擺著油燈和木魚,但積了厚厚的灰,顯然很久沒人用了。
沒什麼特彆的。
李浩正要下樓,忽然注意到牆上掛著一幅畫。
畫很舊了,紙都發黃了,但保存得還算完好。畫的是寒山寺的全景,筆法工細,連寺裡的一草一木都畫得清清楚楚。畫的右下角有題款,字跡娟秀:
“甲戌年秋,小滿寫於楓橋。”
甲戌年,就是兩年前。
顧小滿畫的。
李浩的心跳加快了。他湊近細看。
畫上的寒山寺,和現在的寒山寺幾乎一模一樣。但有一個地方不同——畫上的鐘樓,二樓窗戶是開著的。而現在的鐘樓,窗戶緊閉。
他走到窗邊,試著推了推窗戶。
窗戶被釘死了。
從外麵釘死的。
為什麼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