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浩拔出匕首,撬開釘子。窗戶吱呀一聲開了,夜風灌進來,帶著鬆林的清香。
他探出頭。
窗外是寺廟的後山,黑黢黢的一片,什麼都看不見。
但當他低頭時,他看見了。
窗台的外側,用刀刻著一個圖案。
三角形,裡麵套著圓圈。
和林硯秋給的那個鐵片上的圖案,一模一樣。
清辭也上來了,看見圖案,倒吸一口涼氣。
“這是……”
“顧小滿留下的。”李浩說,“她畫這幅畫,就是為了讓人注意到這個窗戶。窗戶被釘死,是為了保護這個標記。”
“標記指向哪裡?”
李浩看向窗外。從窗戶的角度看出去,正對著後山的一片鬆林。鬆林裡,隱約可見一點微光——像是燈籠,又像是……
“是座亭子。”清辭說,“鬆林裡有座亭子。”
對,是亭子。一座很小的亭子,幾乎被鬆樹完全遮住,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。
“走。”李浩說。
兩人下樓,出了鐘樓,繞到寺廟後麵。
後山沒有路,隻有一條踩出來的小徑,長滿了荒草。他們撥開草叢,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。
鬆林很密,月光隻能透過枝葉的縫隙,灑下斑駁的光點。腳下是厚厚的鬆針,踩上去軟綿綿的,幾乎發不出聲音。
那座亭子越來越近。
是座六角亭,已經很破舊了,柱子上的漆都剝落了,露出裡麵腐朽的木頭。亭子裡空蕩蕩的,隻有一張石桌,四個石凳。
李浩和清辭走進亭子。
石桌上積滿了灰和落葉。清辭用手拂開落葉,發現桌麵上刻著字。
是首詩。
不是張繼的《楓橋夜泊》,是另一首:
“月落烏啼霜滿天,江楓漁火對愁眠。姑蘇城外寒山寺,夜半鐘聲到客船。”
正是《楓橋夜泊》。
但刻的方式很奇怪——不是橫著刻,而是豎著刻,而且字與字之間留有很大的空隙。
“這是……”清辭皺眉。
李浩也發現了異常。他蹲下身,仔細看那些字。
然後他明白了。
“這不是詩。”他說,“是密碼。”
“密碼?”
“你看。”李浩指著詩句,“‘月落烏啼霜滿天’——取每句的第三個字。”
月落烏啼霜滿天——啼。
江楓漁火對愁眠——漁。
姑蘇城外寒山寺——城。
夜半鐘聲到客船——鐘。
“啼漁城鐘?”清辭念出來,“什麼意思?”
“不是‘啼漁城鐘’。”李浩搖頭,“是‘啼’‘漁’‘城’‘鐘’四個字。每個字,可能代表一個地點,或者一個線索。”
他繼續看第二句:“取每句的第五個字。”
月落烏啼霜滿天——霜。
江楓漁火對愁眠——對。
姑蘇城外寒山寺——山。
夜半鐘聲到客船——聲。
“霜對山聲。”清辭念道,更困惑了。
李浩站起來,在亭子裡踱步。月光從亭頂的破洞照進來,在他臉上切出明暗的光影。
“顧小滿喜歡詩,也喜歡猜謎。”他緩緩說,“她父親是密碼專家,她從小耳濡目染,一定也懂一些。她留下這首詩,不是讓我們欣賞,而是讓我們破解。”
“可破解出來是什麼意思?”
“不知道。”李浩搖頭,“但肯定和‘東西’的藏匿地點有關。”
清辭重新看向石桌。詩句是用刀刻的,刻痕很深,即使積了灰,也能看清。刻字的人很用力,每一筆都帶著決絕。
是一個知道自己可能會死的女孩,留下的最後訊息。
清辭伸出手,輕輕撫摸那些刻痕。
忽然,她的手指停在了“鐘”字上。
這個字的刻法,和其他字不太一樣——最後一筆,豎鉤的那一鉤,特彆深,特彆長,而且指向一個方向。
她順著那個方向看去。
指向亭子的一根柱子。
柱子是木頭的,已經腐朽了,爬滿了藤蔓。清辭走過去,撥開藤蔓。
柱子上,刻著一個箭頭。
箭頭指向地下。
清辭和李浩對視一眼,同時蹲下身。
亭子的地麵鋪著青磚,年深日久,磚縫裡長滿了雜草。但箭頭指向的那塊磚,邊緣特彆整齊,而且周圍的磚縫裡,沒有雜草。
李浩用匕首撬了撬那塊磚。
磚鬆動了。
他用力一撬,整塊磚被撬了起來。
下麵是個洞。
不大,剛好能容一個人下去。洞裡黑漆漆的,有台階通往深處。
“找到了。”李浩的聲音裡帶著壓抑的激動。
清辭的心跳也加快了。她掏出隨身帶的小手電——是安德森神父給的,德國貨,很亮。
手電光照進洞裡。
台階很陡,但很整齊,顯然是人工開鑿的。洞壁是磚砌的,很乾燥,沒有青苔。
“我下去。”李浩說。
“一起。”清辭堅持。
李浩看著她,最終點了點頭。
兩人一前一後,走下台階。
洞不深,大概十幾級台階就到了底。下麵是個很小的空間,像個小地窖,最多能容三四個人。
地窖裡空蕩蕩的,隻有正中央擺著個東西。
是個箱子。
木箱,黑漆,黃銅包角。
和十六鋪碼頭那些裝軍火的箱子,一模一樣。
第七個箱子。
李浩和清辭站在箱子前,久久沒有動。
手電光在箱子上晃動,照亮了箱蓋上刻著的一行字:
“開箱者,須以血為誓。”
字是刻上去的,然後塗了朱砂,在黑暗中泛著詭異的紅光。
“什麼意思?”清辭問。
李浩沒回答。他蹲下身,仔細檢查箱子。
箱子沒上鎖,但箱蓋和箱身之間,封著一層蠟。蠟是紅色的,像血。
“這是血蠟。”李浩低聲說,“用血和蠟混合封箱,一旦打開,就再也封不回去了。而且,開箱的人,會留下痕跡。”
“什麼痕跡?”
“血蠟會沾在手上,洗不掉,至少要三天才能消退。”李浩說,“這是為了防止箱子被打開後,有人不認賬。”
清辭明白了。這是顧長明留的後手。他要用這個箱子,把某些人釘死在恥辱柱上。
“開嗎?”她問。
李浩看著她,又看看箱子。
然後,他點了點頭。
他從懷裡掏出匕首,在掌心劃了一道。血湧出來,滴在箱蓋上。
“我,李浩,以血為誓。”他沉聲道,“必讓此箱中之物,重見天日。必讓罪惡之人,付出代價。必讓無辜之血,得以昭雪。”
血滴在蠟封上,發出輕微的滋滋聲。
蠟開始融化。
清辭也劃破手掌,滴血其上:“我,清辭,以血為誓。必以此身,護此箱周全。必以此心,證此間清白。必以此命,換天下公道。”
兩人的血混在一起,融化了最後的蠟封。
李浩深吸一口氣,掀開了箱蓋。
箱子裡沒有軍火,沒有金銀。
隻有一疊文件,和一本日記。
文件最上麵,是一張照片。
照片上是兩個人。一個穿著日本軍服,一個穿著長衫。兩人在喝酒,笑容滿麵。
穿長衫的那個人,李浩認識。
是二皇子。
照片背麵,寫著一行字:
“昭和九年十月,於奉天。以華北五省礦業權,換關東軍支持。”
昭和九年,就是民國二十三年。三年前。
清辭的手在發抖。
她拿起照片下麵的文件。全是日文,她看不懂,但裡麵有中文的批注,還有簽名——二皇子的簽名,和日本關東軍司令的簽名。
“這是……”她的聲音發顫。
“賣國契約。”李浩的聲音冷得像冰,“二皇子把華北五省的礦業權,賣給了日本人。換日本關東軍支持他奪嫡。”
他又拿起那本日記。
日記是顧長明的。從民國二十一年開始記,到二十五年他死前三天止。
每一頁,都記錄著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。
軍火,情報,地圖,還有——人。
顧長明寫道:“今日送十名‘技師’赴日。皆為我江南製造局之精英。二皇子曰,此乃‘技術交流’。實則人質也。”
又寫道:“東北礦產圖已交日方。二皇子得金條二十箱,存於彙豐銀行。”
還寫道:“小滿似有所覺。勸她勿問,勿查。然此女性烈,恐難聽勸。憂之。”
最後一頁,隻有一行字:
“事已敗露。吾命不久矣。箱中之物,可誅國賊。望後來者,不負所托。”
字跡潦草,顯然是在極倉促中寫下的。
而在這行字下麵,還有一行小字,筆跡不同,娟秀工整:
“父債女償。若我死,請開此箱。顧小滿。”
清辭的眼淚掉了下來,滴在日記本上,暈開了墨跡。
顧小滿。
那個笑起來眼睛像月牙的女孩。
那個說“要讓世道變甜一點”的女孩。
她知道自己會死。但她還是留下了線索,留下了這個箱子。
用自己的命,換一個真相。
李浩合上日記,把文件和照片重新放回箱子。
“我們得走。”他說,“天快亮了。”
清辭點頭,擦乾眼淚。
兩人蓋上箱蓋。蠟封已經沒了,箱蓋蓋不嚴了。李浩脫下外套,把箱子包起來,背在背上。
箱子不重,但清辭覺得,它重如千鈞。
那是無數條人命。
是顧長明的,是顧小滿的,是沈墨的,是所有被這張網吞噬的人的命。
也是這個國家的命。
他們爬出地窖,回到亭子裡。
東方已經泛起了魚肚白。天,真的要亮了。
但清辭知道,漫長的夜,才剛剛開始。
箱子的重量壓在李浩肩上,也壓在她心裡。
但他們不能停。
必須走下去。
為了那些死去的人。
為了那些還活著的人。
也為了,讓這個世道,變甜一點。
哪怕隻是一點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