等他們走遠了,李浩和清辭才敢站起來。
“他們查的是登記冊。”李浩低聲說,“凡是經過關卡的車輛和行人,都要登記姓名、來處、去處。老漁夫肯定登記了,但用的是假名。可我們……”
他沒說完,但清辭明白。如果他們剛才跟著馬車一起過關卡,肯定會被查出來。
“現在怎麼辦?”清辭問。
“不能走大路了。”李浩看著地圖——是林硯秋給的手繪地圖,雖然簡陋,但標注了主要道路和小路,“我們走小路,翻過前麵那座山,到下一個鎮子,再想辦法找車。”
小路難走,但安全。
兩人重新上路。箱子很沉,李浩背著,走一段就得歇一歇。清辭想幫忙,但李浩不讓——她傷還沒好利索,背這麼重的東西,傷口會崩開。
太陽漸漸升高,氣溫也上來了。深秋的陽光照在身上,暖洋洋的,驅散了晨霧的寒意。但清辭還是覺得冷——從骨子裡透出來的冷。
她想起箱子裡的那些文件。二皇子和日本人的交易,華北五省的礦業權,還有那些被當作“技師”送去日本的人質……
這還隻是冰山一角。箱子裡那些日文文件,她看不懂,但李浩說,裡麵涉及的內容更多、更可怕——鐵路權、港口權、駐軍權……一樁樁,一件件,都是賣國的契約。
而簽下這些契約的人,此刻可能正在紫禁城裡,享受著榮華富貴,盤算著怎麼登上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。
憑什麼?
清辭握緊了拳頭。
父親一生清廉,最後卻落得個“貪腐”的罪名,含冤而死。沈墨一心為國,卻沉屍蘇州河。顧長明想守住底線,全家死於大火。顧小滿隻想求個真相,生死未卜。
而那些賣國者,卻高高在上,手握權柄。
這不公平。
“我們會讓他們付出代價的。”李浩忽然說,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。
清辭抬頭看他。李浩臉上有汗,有塵土,但眼神很亮,像淬過火的刀。
“一定。”她說。
中午時分,他們翻過了山。山那邊是個小鎮,比沈莊大些,有客棧,有飯館,還有個小火車站——是條支線,每天隻有兩班車,一班去上海,一班去南京。
“不能去火車站。”李浩說,“那裡肯定有人蹲守。”
“那怎麼辦?”
李浩想了想,指著鎮子東頭:“那裡有個車馬行,可以雇車。我們雇輛車,走官道去鎮江。雖然慢點,但比火車安全。”
也隻能這樣了。
兩人下山,進了鎮子。鎮子不大,但很熱鬨。街上人來人往,小販的吆喝聲此起彼伏。空氣裡彌漫著食物的香味——包子、麵條、炸糕。
清辭的肚子不爭氣地叫了起來。從昨天到現在,他們隻吃了點乾糧,早就餓了。
李浩也聽見了,他看了看街邊的麵攤:“先吃點東西。”
他們在麵攤坐下,要了兩碗陽春麵。麵很快端上來,清湯,幾片青菜,撒了點蔥花。很簡陋,但熱騰騰的,香氣撲鼻。
清辭小口吃著麵,眼睛卻警惕地掃視著四周。麵攤上坐著幾個挑夫,正大聲說笑;街對麵是個茶館,門口掛著鳥籠,幾個老頭在喝茶下棋;再遠點,是個布莊,老板娘正拿著雞毛撣子撣灰塵。
一切看起來都很正常。
但清辭的心還是懸著。她總覺得,暗處有眼睛在盯著他們。
麵吃到一半,街對麵茶館裡走出一個人。
是個女人,三十來歲,穿著藕荷色的旗袍,外麵罩了件白色的開司米外套。她撐著一把油紙傘,款款走在街上,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。
很漂亮,但清辭卻心頭一緊。
這個女人,她見過。
在哪兒見過?
記憶飛快地翻找。上海?蘇州?還是……
她想起來了。是那個在楓橋渡口,和軍統對峙,最後搶走藤箱的女人——白玫。
日本特務,白玫。
她怎麼會在這裡?
清辭的手一抖,筷子掉在桌上。
李浩也看見了白玫。他的瞳孔瞬間收縮,手悄悄摸向腰間的槍。
但白玫似乎沒注意到他們。她徑直走向布莊,跟老板娘說了幾句什麼,然後進了布莊。
是巧合?還是……
“快走。”李浩低聲說,扔下幾個銅板,拉起清辭就走。
麵攤老板在後麵喊:“哎,還沒找錢呢!”
李浩沒理,拉著清辭鑽進旁邊的小巷。
小巷很窄,兩邊是高高的院牆。李浩走得很快,清辭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。箱子在他背上晃蕩,撞在牆上,發出沉悶的響聲。
“她發現我們了嗎?”清辭喘著氣問。
“不確定。”李浩說,“但寧可小心。”
他們穿過小巷,來到另一條街。這條街更冷清,沒什麼人。李浩左右看了看,指著一家客棧:“進去。”
客棧很舊,招牌上的字都模糊了。櫃台後麵坐著個老頭,正在打盹。
“兩間房。”李浩說,聲音壓得很低。
老頭睜開眼,打量了他們一下——兩個風塵仆仆的年輕人,背著個箱子,神情緊張。但他沒多問,隻是指了指牆上的價目表:“上房一天一塊五,下房一天八毛。”
“兩間下房。”李浩掏出錢。
老頭收了錢,遞過兩把鑰匙:“樓上,左手邊第一第二間。”
房間很小,隻有一張床,一張桌子,一把椅子。窗戶對著後街,街上沒什麼人。李浩檢查了窗戶和門,確認安全,才把箱子放下。
“今晚在這裡過夜。”他說,“明天一早,雇車去鎮江。”
“那個白玫……”清辭還是擔心。
“我會去查。”李浩說,“你留在這裡,鎖好門,誰來都彆開。”
“你要去哪?”
“去鎮上轉轉,看看有沒有尾巴。”李浩從懷裡掏出那把勃朗寧,檢查了子彈,插回腰間,“順便買點乾糧和藥品。你的傷該換藥了。”
清辭想說什麼,但最終沒說。她知道李浩是對的。他們需要情報,需要補給,而她現在的狀態,隻能拖後腿。
“小心。”她隻能這麼說。
李浩點點頭,轉身出門。門關上,落鎖的聲音清脆。
清辭坐在床上,聽著他的腳步聲漸行漸遠。房間裡很安靜,隻有窗外偶爾傳來的車馬聲。陽光從窗戶斜射進來,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,灰塵在光柱裡飛舞。
她看著那個箱子。
黑漆的箱子,在陽光下泛著幽暗的光。箱蓋上的刻字,“開箱者,須以血為誓”,像一道咒語,一道枷鎖。
她想起打開箱子時的情景。那些文件,那些照片,那本日記。每一個字,每一張紙,都沾著血。
父親的血,沈墨的血,顧長明的血,顧小滿的血。
還有無數她不知道名字的人的血。
這個箱子很沉,但她知道,真正沉的,不是箱子本身,而是裡麵的東西——是一個國家的恥辱,是一個民族的傷痛,是無數人的命運。
門忽然被敲響了。
很輕,但很急促。
清辭的心猛地一跳。她摸出槍,握在手裡,走到門邊。
“誰?”她壓低聲音問。
門外沉默了一會兒,然後是一個女人的聲音,很輕,但清晰:
“蘇小姐,開開門。我是白玫。”
清辭的手心瞬間冒汗。
白玫。她找上門來了。
怎麼找到的?跟蹤?還是……
“我知道你在裡麵。”白玫的聲音很平靜,“我也知道李浩出去了。我們談談,就我們兩個女人。”
清辭沒動,也沒出聲。
“我對你沒有惡意。”白玫繼續說,“相反,我可以幫你。幫你離開這裡,幫你把箱子送到該送的地方。”
清辭的心跳得更快了。這個女人到底想乾什麼?
“你不相信我,很正常。”白玫好像能猜透她的心思,“但你應該相信這個——”
門縫裡塞進來一張紙。
清辭撿起來,是一張照片。照片上是個女孩,十五六歲,穿著學生裝,紮著兩條麻花辮,笑得眼睛彎彎。
是顧小滿。
照片背麵,寫著一行字:
“她還活著。”
清辭的手開始發抖。
“開門吧。”白玫說,“時間不多了。”
清辭看著照片,看著照片上顧小滿燦爛的笑臉。
她還活著。
這個念頭像火種,瞬間點燃了清辭心中的某個角落。
她深吸一口氣,手按在門栓上。
然後,緩緩拉開了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