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蒙蒙亮時,山間起了霧。
霧很濃,像浸了水的棉絮,一團團從鬆林深處湧出來,裹住了亭子,裹住了山路,裹住了整座寒山寺。五步之外,不辨人形。
李浩背著箱子,清辭跟在後麵,兩人摸索著往山下走。石階濕滑,長滿青苔,每一步都得小心翼翼。啞叔在霧中時隱時現,像個沉默的鬼魂,為他們引路。
下山的路比上山更難。霧太大了,手電筒的光隻能照出一小圈昏黃,再遠就是一片混沌。清辭緊緊抓著李浩的衣角,生怕走散。她聽見自己的呼吸聲,很重,很急,像拉風箱。
“還有多遠?”她低聲問。
“快了。”李浩的聲音從前方傳來,悶悶的,“啞叔說,山下有條河,河邊有船。我們順流而下,到運河,再換大船去鎮江,從鎮江坐火車北上。”
北上。去北平。
那是清辭和李浩商量好的下一步。箱子裡那些文件,必須送到北平,送到那些還能說話、還敢說話的人手裡。但在那之前,他們得活著離開蘇州。
霧越來越濃,幾乎伸手不見五指。啞叔忽然停下,舉起手——前麵有人。
李浩立刻蹲下,把清辭拉到一塊岩石後。箱子擱在地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。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。
清辭屏住呼吸。
前方傳來腳步聲,還有說話聲。
“……搜仔細點,每個草叢都要翻。”
“這鬼天氣,搜個屁啊。”
“少廢話,上頭說了,活要見人,死要見屍。那兩個拿到箱子的人,必須抓到。”
是軍統的人。聽聲音,至少五六個人。
李浩的手按在槍柄上。清辭也摸出了槍,但她的手在抖——不是怕,是冷。濕冷的霧氣浸透了衣衫,貼在身上,寒氣直往骨頭縫裡鑽。
啞叔悄悄後退,消失在霧中。片刻,遠處傳來石頭滾落的聲音,很響。
“那邊!”軍統的人立刻被吸引過去。
啞叔在引開他們。
李浩抓住機會,拉起清辭:“快走!”
兩人貓著腰,往另一個方向衝去。山路崎嶇,碎石滿地,清辭幾次差點摔倒,都被李浩死死拽住。箱子在他背上晃蕩,發出哐當哐當的聲音,在寂靜的霧裡格外刺耳。
“不能停。”李浩喘著氣,“啞叔撐不了多久。”
他們衝出一片竹林,眼前豁然開朗——是條河。
河麵不寬,但水流很急。河岸邊係著條小木船,船身刷著黑漆,篷子是竹篾編的,很舊了。啞叔正站在船頭,朝他們揮手。
“上船!”李浩把清辭推上船,自己解開纜繩,一躍而上。
啞叔撐起竹篙,小船離岸,滑入河道。
幾乎同時,岸上傳來喊聲和腳步聲。
“在河裡!追!”
槍聲響起,子彈打在船尾的木板上,木屑四濺。李浩把清辭按倒在船艙裡,自己掏出槍還擊。但他的勃朗寧射程有限,在霧中更難瞄準。
啞叔拚命撐篙,小船順流而下,速度很快。但岸上的人在追,腳步聲沿著河岸緊追不舍。
“這樣不行。”李浩喊道,“他們會追上的!”
啞叔回頭看了一眼,忽然調轉船頭,朝河中央一片蘆葦蕩劃去。
蘆葦很高,密密匝匝,像一道天然的屏障。小船鑽進去,立刻被蘆葦吞沒。岸上的人追到蘆葦蕩邊,停了下來。
“媽的,鑽進蘆葦蕩了!”
“怎麼辦?”
“放火燒!把他們逼出來!”
清辭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放火燒蘆葦蕩,他們必死無疑。
但啞叔沒停。他撐著竹篙,在蘆葦叢中七拐八繞,熟練得像在自家後院。蘆葦太密,幾乎看不見前路,但他總能找到縫隙鑽過去。
終於,小船鑽出了蘆葦蕩,進入另一條河道。這條河更寬,水流也更緩。岸上已經看不見追兵了,隻有白茫茫的霧,和嘩嘩的水聲。
三人同時鬆了口氣。
清辭癱坐在船艙裡,渾身濕透,分不清是河水還是汗水。李浩也坐下,大口喘氣。隻有啞叔還站著,撐著竹篙,警惕地看著四周。
天漸漸亮了,但霧還沒散。晨光透過濃霧,變成一片混沌的灰白。河麵上飄著薄薄的水汽,像仙境,又像鬼域。
小船在霧中緩緩前行。啞叔不時調整方向,避開淺灘和礁石。他對這片水域熟得不能再熟,閉著眼睛都能劃出去。
清辭看著啞叔的背影。這個不會說話的男人,臉上那道疤在晨光中顯得格外猙獰,但此刻在清辭眼裡,卻比任何麵孔都讓人安心。
“啞叔。”她輕聲說,“謝謝你。”
啞叔回頭,咧嘴笑了——一個很難看的笑,但眼神溫和。他搖搖頭,指了指李浩,又指了指箱子,然後做了個“保護”的手勢。
意思是:保護箱子和人,是他的責任。
李浩衝他點點頭,一切儘在不言中。
小船順流而下,穿過一片又一片蘆葦蕩,繞過一個個河灣。霧漸漸散了,露出河岸兩邊的景色——稻田已經收割,露出整齊的稻茬;遠處是青瓦白牆的村落,炊煙嫋嫋;偶爾有早起的農人,扛著鋤頭走在田埂上,看見他們的小船,會停下來好奇地張望。
一切看起來那麼平靜,那麼祥和。
但清辭知道,這平靜是假的。軍統的人不會善罷甘休,金鱗的人更不會。他們就像水裡的魚,看似自由,其實四麵八方都是網。
“啞叔,”李浩忽然開口,“這條河通到哪裡?”
啞叔打手勢:通到運河,然後可以一路向北,到長江,再到運河,最後到北平。
“要走多久?”
啞叔想了想,伸出三根手指——三天水路,再換火車,總共要五六天。
五六天。太長了。
這五六天裡,足夠敵人布下天羅地網。
“不能走水路。”李浩說,“太慢,而且容易被截。”
啞叔皺眉,比劃著:那走陸路?更危險,到處是關卡。
清辭忽然說:“我們能不能……走一段水路,再換陸路?”
李浩看向她。
“水路能甩掉一部分追兵。”清辭分析道,“他們肯定以為我們會一直走水路,所以在水路設卡。但如果我們中途上岸,走陸路,可能反而安全。”
李浩沉思片刻,點頭:“有道理。但哪裡上岸?”
啞叔指了指前方。那裡河道拐彎,岸上有個小碼頭,碼頭上停著幾艘漁船,幾個漁夫正在收網。
“那裡是沈莊,我有個朋友。”啞叔打手勢,“可以借他的馬車。”
小船靠岸。啞叔跳上碼頭,跟一個老漁夫比劃著什麼。老漁夫看看船上的李浩和清辭,又看看啞叔,點點頭,轉身走了。
不一會兒,老漁夫牽來一輛馬車。是很舊的那種木板車,拉車的是一匹瘦馬,但看起來還算精神。
啞叔幫忙把箱子搬上馬車,又比劃著交代了什麼。老漁夫連連點頭,拍拍胸脯,意思是包在他身上。
李浩掏錢要給,老漁夫擺擺手,指指啞叔,又指指自己的胸口——啞叔救過他的命,這點忙不算什麼。
三人上了馬車。老漁夫坐在車頭,鞭子一揚,瘦馬邁開步子,沿著土路往前走去。
啞叔站在碼頭上,朝他們揮手。晨光中,他的身影越來越小,最後消失在霧氣裡。
清辭忽然有點難過。這一路走來,幫他們的人,一個接一個地離開。安德森神父,陳老太太,林硯秋,現在又是啞叔。每個人都知道危險,但每個人還是伸出了手。
“他會沒事的。”李浩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,低聲說,“啞叔在這片水域活了半輩子,比魚還熟。軍統抓不到他。”
清辭點點頭,但心裡還是沉甸甸的。
馬車顛簸在土路上,揚起塵土。路兩邊的稻田漸漸被桑樹林取代,再往前,是成片的茶園。晨霧散儘,陽光照下來,給一切都鍍上了金色。
但清辭無心欣賞風景。她抱著箱子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箱蓋上的刻痕——“開箱者,須以血為誓”。
她想起顧小滿。那個素未謀麵的女孩,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刻下這些字的?是憤怒?是絕望?還是……希望?
希望後來者能完成她未竟的事。
希望這箱子裡的真相,能重見天日。
馬車忽然停了。
清辭回過神,看見前方路上設了關卡——兩根木杆橫在路中間,旁邊搭了個棚子,幾個穿黑色製服的人正在檢查過往的行人和車輛。
是警察。
“糟了。”李浩低聲說,“是設卡盤查。”
老漁夫回頭,用眼神詢問怎麼辦。
李浩快速思考。硬闖肯定不行,對方有槍。調頭更可疑。隻能……
“下車。”他說,“我們步行繞過去。”
清辭抱著箱子下車。李浩給老漁夫塞了幾塊銀元,讓他繼續趕車過關卡,吸引注意。老漁夫點頭,揚起鞭子,馬車緩緩朝關卡駛去。
李浩拉著清辭,鑽進路邊的桑樹林。
樹林很密,枝葉茂盛,很好的掩護。他們貓著腰,在樹林裡穿行,儘量不發出聲響。從樹林邊緣,能清楚地看見關卡的情況。
老漁夫的馬車被攔下了。警察盤問了幾句,又檢查了車廂——當然是空的。老漁夫陪著笑,遞上旱煙袋,警察抽了幾口,揮揮手放行了。
清辭鬆了口氣。
但就在這時,另一隊人馬從反方向來了——是騎馬的,約莫七八個人,都穿著便衣,但腰間的槍套很明顯。
是軍統,還是金鱗?
李浩的心提了起來。他示意清辭趴下,兩人伏在草叢裡,一動不動。
騎馬的人到了關卡,領頭的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,留著八字胡,眼神銳利。他下馬,跟警察說了幾句什麼,警察立刻點頭哈腰,遞上一本冊子。
八字胡翻看著冊子,不時抬頭看看四周。他的目光掃過桑樹林,在李浩和清辭藏身的地方停留了一瞬。
清辭的心跳停了。
但八字胡的目光很快移開了。他合上冊子,對警察說了幾句,然後重新上馬,帶著人朝來路返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