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徹底亮了。
晨光從糊著油紙的窗戶透進來,在泥地上投出斑駁的光影。清辭趴在床邊,保持著這個姿勢已經一個多時辰,半邊身子都麻了,但她不敢動。李浩還在睡,呼吸平穩了些,但額頭上又滲出細密的汗珠,嘴唇乾得起了皮。
門外傳來腳步聲,很輕,是周老四。他端著一碗熱粥進來,看見清辭醒了,點點頭:“姑娘,吃點東西。”
粥是糙米熬的,很稀,但熱騰騰的,散發著米香。清辭道了謝,接過碗,小口喝著。粥很燙,燙得她眼淚都快出來了,但胃裡暖起來,連帶著身體也暖了些。
“你哥還沒醒?”周老四在門檻上坐下,摸出煙袋。
清辭搖頭,看了一眼床上的李浩:“昨晚後半夜燒退了些,但一直沒醒。”
“傷了元氣,得養。”周老四點上煙,青色的煙霧在晨光裡繚繞,“我這兒偏,平時除了打魚的,沒人來。你們安心住著,等傷好了再說。”
“周大爺,”清辭放下碗,猶豫了一下,“您……不怕我們給您惹麻煩嗎?”
周老四看了她一眼,笑了,笑容很淡,但眼角的皺紋舒展了些:“我這把年紀了,還怕什麼麻煩?兒子沒了,老伴也走了,就剩我一個老頭子。能幫一把是一把,就當積德了。”
他說得輕描淡寫,但清辭聽出了話裡的蒼涼。她想起陳郎中,那個兒子死在牢裡的鄉下郎中。這世道,苦命人太多了。
“您兒子……”她輕聲問。
“當兵的。”周老四抽了口煙,眼睛望著門外,“三年前,打日本人的時候,死在閘北。屍骨都沒收回來,就寄回來一張陣亡通知書,還有幾塊撫恤金。”
他頓了頓,聲音很平靜,但握著煙杆的手在微微發抖:“我老伴接到信,當時就暈過去了,沒緩過來,三個月後也走了。就剩我一個,守著這條河,這條船,等死。”
清辭不知道該說什麼。安慰的話太輕,太重的話說不出口。她隻能沉默。
周老四也沉默著,抽完一袋煙,在鞋底磕了磕煙灰,起身:“我去打點魚,中午燉湯,給你哥補補。”
他拎著漁網出去了。清辭站在門口,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晨霧裡。晨光中的小河泛著金色的波光,遠處的蘆葦蕩在風裡起伏,像一片金色的海。
很美。很寧靜。
但清辭知道,這寧靜是假的。就像太湖平靜的水麵下,是暗流,是漩渦。周莊那些暗哨,那些追兵,不會因為他們在漁村就放棄搜索。他們隨時可能來。
她回到屋裡,在床邊坐下,握住李浩的手。他的手還是很涼,但比昨晚暖了些。脈搏跳得穩,一下,一下,像鐘擺,堅定而有力。
“你會好起來的。”她輕聲說,像是在對李浩說,也像是在對自己說。
李浩動了動,眼皮顫了顫,緩緩睜開。
他的眼神起初是茫然的,渙散的,然後慢慢聚焦,落在清辭臉上。他看了她很久,像在確認什麼,然後,扯了扯嘴角,想笑,但沒笑出來。
“水……”他嘶啞地說。
清辭連忙端來水,扶起他,一點點喂他喝。李浩喝得很慢,很小心,但喝了小半碗。水順著他乾裂的嘴唇滑下去,喉結滾動。
喝完水,他靠在床頭,閉上眼睛,像是在積蓄力氣。過了好一會兒,他才重新睜開眼,看向清辭:“我們……在哪兒?”
“一個漁村。”清辭說,“周大爺家,他救了我們。”
她把昨晚的事簡單說了一遍,從跳窗逃跑,到周老四救人,到縫針包紮。說到縫針時,李浩的眉頭皺了皺,但沒說什麼。
“外麵……什麼情況?”他問。
清辭搖頭:“不知道。但周莊全是暗哨,我們被盯上了。周大爺說這裡偏,暫時安全,但不能久留。”
李浩點頭,掙紮著想坐起來,但一動,肩上的傷口就疼得他倒吸一口涼氣。清辭連忙按住他:“你彆動,傷口剛縫上。”
“得走。”李浩咬牙,“不能連累人家。”
“你現在這樣,怎麼走?”清辭看著他蒼白如紙的臉,“一動傷口就崩,再流血,神仙也救不了你。”
李浩沉默了。他知道清辭說得對。他現在連下床都困難,更彆說走路、逃跑。可留在這裡,一旦追兵找來,不僅他們自己沒命,還會連累周老四。
“等天黑。”他最終說,“天黑之後,我跟你出去看看情況。如果能走,我們就走。不能走……再做打算。”
清辭想反對,但看著李浩堅定的眼神,知道勸不住。她隻能點頭:“好,等天黑。”
周老四中午回來了,拎著幾條鯽魚,還有一把野菜。老婆婆把魚燉了湯,湯很白,很鮮,撒了點鹽,什麼調料都沒放,但很香。清辭喂李浩喝了小半碗魚湯,李浩喝了,但很快又吐了出來——傷口疼,沒胃口。
“硬喝。”周老四說,“不喝沒力氣,沒力氣就好不了。”
李浩咬牙,又喝了幾口,這次沒吐。他靠在床頭,額頭上全是虛汗,但眼神清醒了些。
下午,清辭在院子裡洗衣服——是她和李浩換下來的血衣。水很涼,手凍得通紅,但她仔仔細細地搓著,想把血跡洗乾淨。可血已經滲進布料纖維裡,怎麼洗都留下淡淡的印子。
就像有些事,發生了,就再也抹不掉。
她看著水盆裡淡紅色的水,想起昨晚李浩渾身是血的樣子,想起縫針時他疼得發抖的樣子,想起這一路走來,看見的、經曆的那些血腥和死亡。
父親的血,沈墨的血,顧小滿父親的血,現在又是李浩的血。
為什麼要有這麼多血?
為什麼好人總要流血,而那些壞人,卻高高在上,錦衣玉食?
清辭的手停了下來,看著水盆裡的倒影。倒影裡的臉很臟,很憔悴,眼睛下有濃重的黑眼圈,但眼神裡有一種東西,是她以前沒有的——一種冰冷的,堅硬的東西。
是恨。
她恨那些賣國賊,恨那些劊子手,恨這個吃人的世道。
但恨沒用。父親說過,恨解決不了問題,隻會讓人失去理智。要解決問題,就得冷靜,就得思考,就得行動。
她重新開始搓衣服,用力地搓,像是要把所有的汙穢都搓掉。
傍晚,周老四又出去了,說是去鎮上買點鹽。清辭在屋裡守著李浩,李浩睡了醒,醒了睡,燒時退時起,但總算沒再昏迷。
天快黑時,周老四回來了,臉色不太好看。他把鹽罐子放在灶台上,看了一眼清辭,欲言又止。
“周大爺,怎麼了?”清辭問。
周老四走到門口,往外看了看,然後關上門,壓低聲音:“鎮上戒嚴了。說是查什麼江洋大盜,所有客棧、車馬行、碼頭,全有人守著。進出鎮子都要查證件,查行李。”
清辭的心一沉。果然,追兵沒放棄。
“還有,”周老四的聲音更低了,“我聽說,青龍幫的人也來了。幫主親自帶的隊,說要找兩個人,一男一女,男的受了槍傷。懸賞五百大洋,活的。”
五百大洋。夠一個普通人家過十年了。
清辭的手心冒出汗。青龍幫的幫主親自出馬,說明這件事不小。或者說,箱子的價值,比他們想象的更大。
“周大爺,”她看著周老四,“您救了我們,我們很感激。但我們不能連累您。今晚我們就走。”
周老四搖頭:“走不了。水路陸路都封了,你們出去就是自投羅網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沒有可是。”周老四打斷她,“你們就在這兒待著。我這屋子偏,平時沒人來。隻要你們不出去,沒人知道。”
“可萬一……”
“萬一被發現了,我就說你們是我遠房侄子,來投親的。”周老四說,“我一個老頭子,他們還能把我怎麼樣?”
清辭看著周老四,這個瘦小的、頭發花白的老漁夫,眼神很平靜,但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。她知道,勸不動了。
“周大爺,”她深深鞠躬,“大恩不言謝。如果……如果以後有機會,我一定報答您。”
周老四擺擺手:“彆說這些。先活著,比什麼都強。”
夜幕降臨。
漁村的夜很靜,隻有風聲,水聲,偶爾幾聲狗吠。周老四和老婆婆早早就睡了,清辭守在李浩床邊,聽著他平穩的呼吸聲,心裡卻像壓了塊石頭。
五百大洋的懸賞,青龍幫幫主親自出馬,全鎮戒嚴……這是天羅地網,他們插翅難飛。
可難道就這樣等死?
不。不能。
清辭站起身,走到窗邊,掀開窗簾一角往外看。夜色如墨,遠處的周莊燈火點點,像散落的星子。更遠處,太湖的水麵在月光下泛著幽暗的光,像一隻沉睡的巨獸。
她想起白玫。那個神秘的女人,現在在哪裡?箱子在她手裡,她是不是已經到北平了?還是,她也遇到了麻煩?
又想起顧小滿。那個笑容像月牙的女孩,真的還在上海嗎?白玫會不會騙他們?
還有沈墨。沈墨在夢裡說,鑰匙才是關鍵。可鑰匙是什麼?在哪裡?
無數疑問在腦海裡翻湧,但沒有答案。清辭隻覺得頭疼,像要裂開。
身後傳來輕微的響動。她回頭,看見李浩睜開了眼睛,正看著她。
“你沒睡?”她輕聲問。
“睡不著。”李浩說,聲音還是很沙啞,但清晰了些,“在想事情。”
“想什麼?”
“想怎麼出去。”李浩掙紮著坐起來,清辭連忙扶他。他靠在床頭,喘息了一會兒,才繼續說,“周大爺說,水路陸路都封了。但我們不能一直躲在這裡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清辭說,“可是你現在這樣……”
“我死不了。”李浩打斷她,“但我們得有個計劃。等死,不是辦法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