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上的浮塵尚未落定,姚則遠的欽差儀仗已然碾過明州城界的青石碑。車輪轆轆聲軋在石板路上,沉悶如敲擊人心,與遠處碼頭隱約傳來的號子聲交織,透出幾分難以言喻的詭異。
魏庸領著兩排州府官員早已候在道旁,清一色的錦緞官袍在午後陽光下泛著油膩光澤,宛若蒙了一層未拭淨的豬油。他身材微胖,一張圓臉總是堆著笑,眼角的皺紋裡都像是藏著算計,胸前脖子上的鷺鷥圖案被汗水浸得發暗。
“下官魏庸,恭迎欽差大人。”他躬身之態恰到好處,既顯對欽差之敬畏,又透官場老油子特有的圓滑世故。手指上那枚翡翠戒指在日光下閃過一道溫潤的光,與他眼底深處的精明互為映襯。
姚則遠坐在馬車裡,並未立刻下車,隻推開了側麵的車窗。車外熱浪裹挾著塵土湧入,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甜膩氣息,那是煙石燃燒特有的味道,他在臨漳縣的煙館中早已聞膩。“魏知府費心了。”他的聲音平淡無波,聽不出喜怒。
“碼頭驛館正在翻修,瓦片掉得厲害,恐傷了大人的安危。”魏庸直起身,笑容愈發殷勤,臉上的肉都擠到了一起,“下官特意給大人備了城西的清風館,雖說舊了些,勝在清淨雅致,正適合大人處理公務、調養身心。”
姚則遠沒接話,隻是微微頷首。車夫會意,韁繩一勒,車隊緩緩轉向城西方向。江楓騎著一匹黑馬,勒馬緩行在車隊側後方,目光如鷹隼般掃過沿途街市。街邊的鋪子大多開著門,卻沒多少生意,幾個穿灰短褂的漢子蹲在茶攤旁剝花生,看似悠閒,眼角的餘光卻頻頻瞟向車隊,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——那裡藏著短刀的輪廓,瞞不過江楓的眼睛。
清風館的匾額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,像是好些年沒被人打理過。門軸轉動時發出乾澀嘶啞的聲響,像是老驢拉磨時的哀鳴。院牆角落結滿了蛛網,牆角的磚縫裡鑽出幾叢稀疏的青苔,風一吹,簌簌往下掉灰。院子裡的石板路坑坑窪窪,積著雨水衝刷後的泥痕,顯然是許久沒有好好清掃過了。
“好個清靜所在。”姚則遠跨進門檻,官袍下擺掃起細微的塵埃,嗆得人忍不住咳嗽。他目光掃過院子,屋簷下的麻雀被驚得撲棱棱飛起,落在遠處的老槐樹上,嘰嘰喳喳地叫著,倒給這死寂的院落添了點生氣。
魏庸掏出手帕拭了拭額頭的汗,帕子上繡著精致的蘭草紋樣,與這破敗的院子格格不入。“大人一路勞頓,先歇著緩一緩。查禁煙石的大事,不急在這一時半刻,明日再議不遲。”他一邊說,一邊偷偷觀察姚則遠的神色,想從那張平靜的臉上看出些端倪。
“碼頭布防圖可帶來了?”姚則遠沒接他的話茬,徑直切入正題。他此番來明州,核心任務便是查禁煙石走私,碼頭作為走私的關鍵通道,布防圖乃是摸清脈絡的首要一步。
“這個……”魏庸的指尖撚著翡翠戒麵,眼神閃爍了一下,語氣帶著幾分遲疑,“水師這幾日正在防備海盜,布防變動得頻繁,圖紙還沒來得及整理妥當。等局勢穩些,下官一定第一時間呈給大人過目。”
姚則遠的目光落在魏庸的官靴上。鞋幫上沾著新鮮泥點,非城裡街道常見的黃土,而是碼頭方向特有的赭紅色淤泥——那是潮水退去後,灘塗上遺留的印記。他心中冷笑,麵上卻不動聲色:“那就等知府的消息。”說罷,他轉身走向內堂,“李參將,代我送客。”
厚重的簾子落下,隔絕了外麵的空氣。江楓從陰影裡踱出來,腳步輕得像貓,腰間的短劍幾乎沒發出半點聲響。“西牆外有兩名暗哨,皆藏於老槐樹後,手中緊握短銃。”他壓低聲音,氣息幾乎貼在姚則遠耳邊,“方才我進來時,瞥見他們袖口繡著個小小的‘鄭’字,是鄭三的人。”
姚則遠解下腰間的皮囊,擰開塞子喝了口水,甘甜的泉水潤過喉嚨,壓下了一路的風塵。“看到鞋上的泥了?”他淡淡地問道。
“從碼頭踩回來的,絕不會超過半個時辰。”江楓用刀尖在磚麵上劃出泥印的輪廓,線條與碼頭灘塗的淤泥紋理彆無二致,“布防圖肯定就在他懷裡揣著,隻是不想輕易給我們。”
暮色如一塊厚重的黑綢,緩緩垂落,漸漸遮蔽了蒼穹。院內光線漸黯,牆角青苔愈發顯得幽深莫測。姚則遠坐在窗前,看著夕陽最後一縷餘暉從窗欞縫隙溜走,心中盤算著魏庸的心思。魏庸作為明州知府,若與煙石走私無關,為何對布防圖遮遮掩掩,又在驛館安排暗哨?正如鴉片走私在清朝後期泛濫,官員們往往因貪腐而與走私者勾結,魏庸的行為不禁讓人懷疑他是否也涉及其中。
就在這時,院牆外傳來輕微的腳步聲,貼著牆根疾走,顯然是不想被人察覺。江楓目光一凝,正欲起身,姚則遠卻抬手輕按,示意他少安毋躁。兩人靜靜聽著,腳步聲在偏門處戛然而止,隨後門閂輕響,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出,迅速隱入暮色之中。
“是李參將。”江楓低聲道,“他的靴子沾著咱們行轅的黃土,腳步聲我認得。”
姚則遠點點頭。李參將是章穆派來的人,一路跟著他,名為護衛,實則監視。他深夜溜出去,多半是給魏庸或者章穆傳遞消息。“讓他去。”姚則遠不以為意,“我們正好趁機摸清周圍的情況。”
江楓從屋頂翻回院內時,袖袋裡沉甸甸地墜著東西。他行至姚則遠麵前,攤開掌心,半枚青銅虎符映入眼簾,邊緣已有些磨損,其上刻著繁複雲紋,更有“明州水師”四字銘文清晰可見。“水師舊部給的。”江楓語氣帶著幾分興奮,“持這個去碼頭,能找到當年我爹的老部下,都是信得過的人。”
姚則遠接過虎符,隻覺入手冰涼,沉甸甸的,仿佛承載著忠魂的重量。他以虎符邊緣輕輕劃開桌上信封的火漆,內裡一張折疊信紙映入眼簾,其上字跡歪斜,墨跡深淺不一,顯然是倉促間所書:明日卯時三刻,夷商貨船將靠岸於碼頭三號泊位。
“李參將方才去了城東綢緞莊。”江楓壓低聲音補充道,“二樓窗口那盞紅燈籠,便是他與魏庸接頭的暗號,我在京城曾見過一次。”
姚則遠將虎符按於信紙之上,指尖輕撫粗糙紙麵。“告知水師弟兄,卯時整,我需見到布防圖。”他眼神銳利如刀,語氣堅定,“無論何種手段,務必將其拿到手。”
突然,驛館後院傳來“嘩啦”一聲脆響,像是瓦片碎裂的聲音。江楓像黑貓般躥出去,動作快得隻留下一道殘影。片刻後,他回來了,指尖沾著暗紅的血珠,隨手甩在地上,血珠濺開,在青石板上暈出一小片痕跡。“逮到一隻偷聽的老鼠。”他甩掉血珠,語氣帶著幾分不屑,“是魏庸的貼身護衛,嘴硬得很,問不出什麼,已經處理了。”
姚則遠吹滅桌上的油燈,屋內瞬間陷入一片黑暗。隻有窗外的月光透過窗欞,灑下幾道微弱的銀輝。“備馬。”他在黑暗中說道,聲音帶著一絲冷意,“我給章穆寫封謝帖,謝他派了個‘好向導’,也讓他知道,明州這潭水,我姚則遠趟定了。”
他在黑暗中磨墨,墨塊於硯台內轉動,發出沙沙之響。燭光再次亮起時,他提筆疾書,筆墨酣暢,字裡行間卻透著鋒芒。寫完後,他將信紙折好,塞進信封,用火漆封緘,上麵蓋著他的私印。
更漏滴到三更時,一匹快馬踏著月光馳出西門。馬蹄聲輕得像風,踏在青石板上,幾乎沒驚動任何人。馬鞍袋中,藏著送往京城的密報,以及半截帶血的耳朵——此乃從偷聽之護衛身上割下,權作給章穆與魏庸的“見麵禮”。
姚則遠站在窗前,看著快馬消失在夜色中,眼神深邃。明州之水,遠比他想象中更為渾濁,魏庸、鄭三、藍夷、章穆……各方勢力盤根錯節,交織成一張龐大之網,欲掙脫其束縛,唯有撕開一道缺口。而他,已經找到了突破口。
內堂的燭火搖曳,映著他堅毅的側臉。窗外的老槐樹沙沙作響,像是在訴說著明州的秘密。姚則遠知道,一場硬仗即將打響,而他,已經做好了準備。無論是明槍暗箭,還是陰謀詭計,他都接得住。隻要能肅清煙石,還明州百姓一方清明,哪怕前路荊棘密布,他也無所畏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