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色如一塊浸透墨汁的黑布,將明州港緊緊包裹,密不透風。碼頭望樓的木欄杆被海霧浸得發潮,姚則遠的指節叩在上麵,木紋震顫著發出沉悶回響,與遠處隱約的浪濤聲纏在一起,透著說不出的壓抑。
“炮口朝西。”他壓低嗓音,聲音幾乎融入潮聲之中,唯有身旁的親兵勉強能聽清,“水師巡邏船吃水淺,船板薄,挨不住紅夷炮的實心彈。”
親兵領命,轉身將旗語打出去。黑暗中,鐵鏈絞動的吱嘎聲驟然響起,兩艘舊式戰船笨拙地調轉船頭,帆布在夜風中鼓脹,仿若兩隻疲憊的翅膀。姚則遠望著那搖搖欲墜的船身,眉頭擰得更緊,這些戰船乃先帝朝遺留的老物件,木料朽壞,炮位陳舊,能撐至今已屬不易。
江楓的刀鞘猛地敲在樓板上,三聲清脆聲響,打破了短暫的沉寂。姚則遠轉頭,順著他示意的方向望去,望樓西北角突然躥起火光,緊接著是劇烈的爆裂聲,火光撕破夜幕,映紅了半邊天。那不是預想中藍夷商船的方向,而是直撲水師錨地的火光。
“聲東擊西。”姚則遠的官袍下擺掠過梯階,動作利落,全無文官之態,“鄭三雇的不是普通海盜,是衝著咱們水師來的。”
他一把奪過親兵手中的燈號旗,紅綠兩色在胸前交錯劃過。碼頭貨棧區瞬間響起此起彼伏的竹哨聲,數十名扛著沙包的民夫自暗處湧出,動作麻利地壘起臨時工事,沙包堆疊的聲響在夜裡格外清晰可聞。
“告知江楓,”姚則遠將旗子擲還給親兵,目光銳利似刀,“留三個活口,專挑係紅腰帶的,我要知曉是誰在背後為其撐腰。”
海風裹挾著越來越濃的血腥味飄過來,隱約還能聽見藍夷船員的咒罵聲,夾雜著生硬的大炎官話。湯姆森的商船在管製線外焦躁地打著轉,船身的輪廓在火光中忽明忽暗,顯然也被這場突襲搞得措手不及。
“欽差大人!”李參將突然從梯口竄出,甲胄碰撞聲格外刺耳,“總兵說海盜劫的是商船,與水師無關,該先放藍夷船進港避禍,免得引發外交爭端……”
姚則遠沒回頭,目光死死盯著三百步外某艘正在下沉的巡邏船。船桅上掛著半截燒焦的水師軍旗,在夜風中無力地飄蕩,像一隻折斷翅膀的鳥。“李參將。”他忽然開口,聲音冷得像冰,“你靴底沾著紅泥。明州城裡,隻有鄭三的貨倉用這種赭紅色染料拌泥加固地麵。”
李參將猛地縮腳,這個下意識的動作讓他失去平衡,差點從狹窄的梯階上滾下去。他慌忙扶住欄杆,臉色在火光映照下忽青忽白,喉結滾動,半晌說不出話來——昨夜他確實去過鄭三的貨倉,卻沒想到會留下這樣明顯的痕跡。
姚則遠不再理會他,轉身對傳令兵下令:“熄所有燈。江楓的人已經就位了,彆讓燈光暴露了部署。”
黑暗瞬間吞沒了碼頭,隻有遠處的火光還在跳躍。幾乎就在同時,東南方爆發出震天的喊殺聲,金屬碰撞聲密集得如同暴雨砸在鐵皮上,其間夾雜著某種方言的慘嚎,顯然是海盜與伏兵交上了手。姚則遠憑欄而立,指尖於袖中摩挲著一枚銅鑰匙——那是今晨自驛館密匣中取出,柄上鐫刻著魏庸的私印紋樣,乃江楓從魏庸心腹身上搜得。
霧靄中,一個小個子兵卒跌跌撞撞奔來,氣喘如牛,言語難成句,隻拚命指向貨棧區第九倉的方向。姚則遠頷首,親兵立刻吹響竹哨,二十名弩手從望樓底層竄出,動作輕盈得像夜貓,鴉雀無聲地撲向指定方位。
恰在此時,江楓的刀劈開霧氣。一道雪亮的弧光於夜色中劃出一道優美弧線,隨即重物落地的悶響傳來,一顆帶著紅腰帶的頭顱滾落在地,鮮血噴濺在湯姆森商船的船殼上,那暗紅的痕跡在月光下格外觸目驚心。藍夷水手驚叫著退後,甲板上留下數道淩亂的鞋印,滿是驚慌失措。
姚則遠終於動身下樓,木質階梯在他腳下吱呀作響,仿佛是曆史的回聲。他在最後三級台階處停步,俯身拾起半張燒焦的紙——那是南洋水師巡邏路線圖的殘片,邊緣還蓋著知府衙門的騎縫章,墨跡雖已模糊,卻足以證明這絕非普通海盜能拿到的東西。
“魏庸。”他撚著紙片輕笑,笑聲中透著徹骨寒意,“你連墨都舍不得換好的,這般劣等鬆煙墨,一燒便露餡了。”
貨棧區的打鬥聲忽然歇了,隻剩下沉重的喘息和傷員的**。江楓拖著個五花大綁的漢子踱來,鐵鏈拖地的聲響刺耳至極。那漢子右耳殘缺半塊,臉上橫貫著一道猙獰刀疤,自眼角延伸至下頜,腰間係著紅帶,正是東海赫赫有名的海盜頭子陳七——此人燒殺搶掠,無惡不作,水師追捕了他三年,都未能將其歸案。
姚則遠一腳踢開擋路的纜繩樁,樁底赫然露出一角靛藍色信箋,其上印著湯姆森家族的徽記,在火光中一閃即逝。“搜他懷兜。”他朝陳七揚了揚下巴,語氣雖平淡,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,“鄭三付定金向來隻用銀票,魏庸卻偏愛塞親筆信,你找找看有沒有。”
江楓心領神會,刀尖一挑,便挑開了海盜的衣襟,一枚火漆封口的信封自懷中跌落。姚則遠並未拆看,隻是將信箋湊至鼻尖輕嗅,隨即猛地將其擲給李參將:“聞聞?這上等鬆煙墨,乃是章尚書最鐘愛的味道,尋常官員,豈能享用得起?”
李參將接過信的手,顫抖得厲害,信紙在他掌心微微顫栗。霧氣愈發低沉,港口的血腥味愈發濃烈,混雜著海腥氣,直教人幾欲作嘔。他能感覺到姚則遠的目光如釘子般,直直釘在自己背上,令他渾身不自在,連呼吸都變得謹小慎微。
姚則遠轉身,麵向那片黑暗的海麵,官袍被風吹得獵獵作響,衣袂翻飛之際,露出腰間佩刀。“升信號燈。”他言道,聲音雖平靜,卻擲地有聲,“該請魏大人來瞧瞧他的紅泥灘,瞧瞧他豢養的這些‘海盜’,如今成了何等模樣。”
親兵快步跑向燈架,正要點燃信號燈,異變陡生。湯姆森商船的桅杆突然升起藍夷國旗,底下緊接著躥起三盞血紅的求救燈——那是藍夷艦隊約定好的緊急求援信號,一旦亮起,意味著有滅頂之災。
江楓臉色一變,握緊了手中的刀:“大人,湯姆森這是要乾什麼?難道他也遭了海盜襲擊?”
姚則遠眉頭緊鎖,目光在海盜陳七和湯姆森的商船之間來回掃視,忽然冷笑一聲:“他不是遭了襲擊,是想渾水摸魚。”他指向那三盞血紅的求救燈,“藍夷艦隊就在附近,湯姆森這是在召援兵,想借著海盜作亂的機會,趁機突破咱們的防線。”
李參將連忙附和:“大人英明!那咱們快放他進來,免得被他抓住把柄,說咱們見死不救,到時章尚書那邊也不好交代……”
“放他進來?”姚則遠轉頭看向李參將,眼神裡滿是嘲諷,“放他進來,正好中了他的計。他以為借著海盜和艦隊的雙重壓力,咱們就會亂了陣腳?”
他抬手阻止了想要行動的親兵,沉聲道:“傳令下去,水師戰船繼續守住航道,弩手加強戒備,任何人不得擅自放船進港。陳七交給你,江楓,連夜審訊,我要知道魏庸、鄭三和湯姆森之間到底達成了什麼交易。”
江楓領命,押著陳七轉身離去,鐵鏈拖地的聲響漸漸遠去。李參將佇立原地,凝視著姚則遠堅毅的側臉,心中焦慮與不安交織——他既擔憂湯姆森的艦隊真的發動攻擊,又懼怕姚則遠的強硬態度會激起更大的紛爭,屆時自己夾在中間,左右為難。
姚則遠似是洞察了他的心思,淡然道:“李參將無須憂慮,湯姆森不過是虛張聲勢。他的商船孤懸於此,艦隊即便趕來也需時日,咱們有的是時間應對。倒是參將你,”他話鋒陡轉,目光落在李參將靴底的紅泥上,“還是想想如何解釋這紅泥的出處吧。”
李參將渾身一顫,冷汗瞬間浸透了後背的衣衫。他張了張嘴,欲要辯解,卻覺任何言辭都顯得蒼白無力。姚則遠未再追問,隻是重新凝視著海麵,目光深邃如淵,似能穿透這濃重的夜色,洞悉背後隱藏的所有陰謀。
海盜襲擊的餘波未息,貨棧區的火光漸趨黯淡,傷員被陸續抬離,留下一片狼藉。姚則遠屹立碼頭,任海風掀起他的官袍,心中卻異常平靜——這場突襲雖突如其來,卻讓他更加確信,魏庸、鄭三與湯姆森之間必有緊密勾結,而這場禁煙之戰,遠比他想象中更為複雜艱難。
他抬手輕撫腰間佩刀,那冰涼的觸感令他愈發清醒。無論前方荊棘密布、陷阱重重,他皆須毅然前行,不僅為完成朝廷使命,更為那些因煙石而家破人亡的百姓,為守護大炎海疆。
夜色漸沉,海霧愈濃,明州港空氣中,血味、硝煙與海腥交織,一場更大的風暴,正悄然醞釀。而姚則遠知道,他必須做好萬全準備,迎接即將到來的硬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