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鑾殿的檀香濃得化不開,卻壓不住那縷從東南沿海飄來的硝石味。陽光透過雕花窗欞,在金磚地上投下斑駁光影,照得殿中百官的朝服泛著冷光,氣氛凝重得能擰出水來。
王大人出列之際,手中玉笏於掌心輕輕一轉,動作雖小,卻如一縷清風,瞬間吹散了殿內凝滯的空氣。他沒有看斜睨著自己的章穆,目光徑直投向禦座下的蟠龍柱,聲音不高,卻字字如刀,劈開滿堂香霧:“臣請陛下思量三事。”
殿內霎時靜得能聽見銅漏嘀嗒。王大人繼續說道:“一思明州水師火炮射程不及藍夷三成,二思戰船仍是先帝朝所造,朽壞不堪,三思”他突然抬手,玉笏直指殿外東南方向,那裡是泉州淪陷的方向,“三思沿海三十萬吸廢了骨血的兵勇,拿什麼擋藍夷的炮艦?”
章穆腰間的玉飾突然撞出一聲脆響,顯然是按捺不住怒火。他剛要出列辯駁,王大人卻搶前半步,不給任何插話的機會:“章大人莫不是要說姚則遠擅啟戰端?”
話音未落,他從袖中抽出一卷泛黃的文書,狠狠摔在金磚上,發出沉悶的聲響,濺起細微塵埃:“這是江蘇漕運司五年賬目!在姚則遠擔任漕運總督期間,他試圖為戰船歲修籌措資金,但遭遇了戶部的七次駁回,這與李鴻章在1872年設立輪船招商局以解決漕運資金問題形成了鮮明對比。”他指著賬冊上“駁回報廢戰船更換案”的朱批,聲音陡然拔高,“現在倒怪他船舊炮鈍,讓他為戰敗背鍋?天下哪有這樣的道理!”
景和帝的手指在龍椅扶手上無意識地敲擊,已經敲到第三下,顯然內心正劇烈權衡。禦座下,戶部尚書悄悄往前蹭了半步,目光死死盯著那卷賬冊,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——那駁回文書上的筆跡,分明是他當年親筆簽下的,而背後授意之人,正是身旁的章穆。
“陛下!”王大人突然撩袍跪地,高舉過頂的絹帛上,密密麻麻按滿了鮮紅的指印,“這是明州百姓的血書!他們問陛下,是要暫安一隅的苟且,還是要子孫後代的太平?”
血書展開三寸,最醒目的名字是“金口灘殉難漁民王老五”,墨跡旁的指印鮮紅刺眼,像是還在滴血。景和帝的呼吸明顯粗重了幾分,眼神裡閃過一絲動容。
章穆的冷笑從牙縫裡擠出來,帶著毫不掩飾的嘲諷:“王大人的意思,是要與藍夷全麵開戰?如今國庫空虛,兵備廢弛,開戰便是自取滅亡!”
“是戰是和,不在我朝,在藍夷貪欲!”王大人猛地抬頭,額角青筋暴起,“他們今日敢炮擊漁村,明日就敢轟明州城牆,後日便要叩擊京城大門!若罷黜姚則遠,等於自斷我朝臂膀,讓藍夷得寸進尺!”
景和帝突然起身,龍袍下擺掃過案上的參茶,褐色的水漬在金磚上漫開,像一幅殘缺的海疆圖。他目光掃過殿中百官,最終落在章穆緊繃的下頜上,沉聲道:“戶部。”
這兩個字擲地有聲,震得殿內銅鈴輕顫。“去明州。”皇帝的聲音繞過殿堂,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,“查戰報真偽,查水師實況,查”他頓了頓,眼神愈發銳利,“查所有該查的。”
拂袖而去時,龍袍帶起的風卷動案上奏折,那些關於“姚則遠通敵”的彈劾文書,在風中簌簌作響,似在發出無力辯解。
深宮之外,死牢中黴味與新研墨臭交織,彌漫於潮濕空氣中。魏庸蜷縮在角落,正用一支磨禿的毛筆在宣紙上刮出沙沙聲響。臨寫“則”字最後一勾時,他故意手腕一抖,讓墨跡暈開,恰似姚則遠疾書時袖口掃過的瑕疵,足以以假亂真。
“夠真了。”李參將蹲在牢門外,隔著鐵柵欄,將一遝紙扔了進去,“章相保你兒子在廣州府衙的前程,就看你這筆買賣做不做得乾淨。”
魏庸喉頭滾動,盯著那疊紙——那是姚則遠曆年奏折副本,供他臨摹筆跡。牆角的耗子正啃著他昨夜嘔出的饃渣,那裡麵混著傳遞密信的蠟封碎屑。他忽然咧嘴一笑,崩裂的牙床滲出血絲,語氣陰狠:“告訴章相,姚則遠通夷的罪證,老夫能編出十套不重樣的,保管讓他百口莫辯!”
戶部尚書的官船離京那日,江楓正蹲在明州碼頭修補戰船桅杆。他看著傳令兵策馬衝進知府衙門,揚起的塵土嗆得人直咳嗽。片刻後,就見李參將領著一隊親兵,急匆匆直奔西側檔案庫,神色慌張卻又帶著幾分竊喜。
“查庫!”李參將的刀鞘重重砸在守庫老吏的案頭,震得筆墨紙硯亂顫,“所有文書一律封存待驗!誰敢私藏,以通敵論處!”
老吏顫巍巍地遞上登記冊,手指都在發抖。李參將指尖劃過“甲字柒號水師巡防日誌”的記錄,眼皮猛地跳了兩下——他記得這本日誌上,清楚地記錄著九月十七日是他奉章穆旨意,故意拖延水師救援,才導致漁村被炮擊,如今必須儘快篡改。
當夜子時,更夫敲過三響,檔案庫後窗被人悄無聲息地撬開。一道黑影溜了進去,手中捧著新謄抄的日誌冊,逐頁替換舊冊。翻到九月十七日那頁,原本寫著“夷船三艘突襲漁村,水師請援,李參將拖延未發”,被換成了“姚令水師出擊誘敵,導致夷人報複性炮擊”。
新墨色刻意調得半舊,紙緣還沾著些許茶漬,偽裝成年代久遠的樣子。黑影動作麻利,替換完畢後,迅速退走,隻留下滿地散落的廢紙屑。
而死牢裡的魏庸,此刻正在咬破手指。鮮紅的血滴進硯台,和墨混成暗褐色的血墨。他蘸著血墨,寫下最後一行假詔:“著姚部讓出炮台,引夷深入,共分煙石之利”。
窗外忽然響起夜梟的啼叫,淒厲刺耳。魏庸猛地吹熄油燈,慌亂地把假詔塞進牆縫裡。黑暗中,他聽見自己的心跳撞著胸腔,一聲聲,像藍夷炮艦的汽笛,帶著死亡的威脅。
海風卷著潮氣灌進鐵窗,案頭偽造的藍夷國書紙頁簌簌作響,一枚猩紅火漆印正在月光下滲出詭譎的亮光——那是他模仿藍夷領事的印章刻製的,隻為坐實姚則遠通敵的罪名。
與此同時,明州知府衙署內,姚則遠正對著一疊漕運艙單蹙眉。他總覺得李參將近日行蹤詭異,像是在密謀什麼。突然,窗外傳來三聲雲板響,是核查大臣的儀仗已過轅門的信號。
姚則遠心中一動,迅速抽過一張廢稿紙,用炭筆疾書幾個數字,墨跡透紙背:“魏庸未燒儘的殘紙在何處?”
話音剛落,江楓的身影從梁上翻下,動作輕得像片落葉。他袖中抖出半片焦黃的紙角,恰好接住姚則遠彈來的紙團。二人指尖一觸即分,那張紙片已被姚則遠迅速塞進袖中——那是前日突襲魏庸私宅時,從火盆裡搶出來的,上麵還殘留著“李參將”“換炮”等字樣,顯然藏著更大的陰謀。
“部堂大人到——”衙役的唱喏聲打破了寂靜。
李參將搶前數步,手指堂前懸掛的東海輿圖,語氣急切,刻意營造出悲憤之色:“九月十七寅時,姚大人不顧勸阻,執意命水師出擊藍夷補給船!這才招來夷人的報複性炮擊,導致漁村被毀,炮台失守!”
姚則遠指節叩在輿圖上“丟失炮台”的標注處,震得輿圖繩索微微顫動,聲音平靜卻帶著壓迫感:“李參將既親眼所見,可知當日誘敵的艨艟艦首像雕的是蟠龍還是睚眥?”
李參將心頭一慌,甲胄下的喉結滾動了一下,強裝鎮定道:“自、自然是蟠龍!卑職親手清點的傷亡名冊,豈能記錯?”
姚則遠忽然從袖中抽出那半片焦黃紙片,炭化的邊緣在堂前光線下泛著青灰,上麵“換舊炮”三個字隱約可見:“巧了。魏庸昨夜嘔血寫的認罪狀上說,九月十七他親眼見李參將拆走東炮台三門重炮,換上年久失修的舊炮,導致炮台不堪一擊,才被藍夷輕易攻破。”
戶部尚書猛然攥緊手中茶盞,茶水潑濕了他袖中剛藏好的“通敵書信”——此乃章穆提前派人送來的偽證。墨跡暈開“則遠頓首”四字,竟透出底下魏庸慣用的鬆煙墨底色,與姚則**日用的徽墨截然不同。
“荒唐!”李參將劈手就要奪紙片,卻被江楓手中的鐵尺格開腕甲,火星四濺。他氣急敗壞地吼道:“魏庸這老賊慣會栽贓嫁禍,大人豈能輕信他片麵之詞!”
姚則遠轉向戶部尚書,語氣懇切:“部堂何不移步炮坊?新鑄之守城炮正在試射,正可驗證射程能否覆蓋藍夷錨地,亦可證明我部非戰力不濟,實乃先前裝備過於陳舊。”
戶部尚書心中微動,他本就對章穆所呈“證據”存疑,此刻正可借試炮一探究竟,遂頷首道:“甚好,本堂正欲領教姚大人新炮之威力。”
鑄炮工坊的桐油味混著鐵水的焦臭,撲麵而來。戶部尚書盯著炮管內壁新鐫刻的“景和九年十月督造”銘文,指尖劃過冰冷的炮身,忽然轉頭問道:“姚大人可知京城近日傳言?說您私鑄重炮,是為擁兵自重,甚至有逼宮之嫌。”
姚則遠正以棉布擦拭炮膛量尺,布紋間隱現絲縷血漬——此乃今晨審訊李參將所派眼線時濺落之痕。他將量尺擲入炮膛,銅尺與鐵壁相刮,發出刺耳銳響,其聲平靜卻鏗鏘有力:“部堂請觀。”
量尺取出時,姚則遠指著尺麵崩缺的豁口:“在鑄造過程中,由於型腔內沙粒未清理乾淨、澆注前沙粒侵入、砂型強度不足等原因,導致炮管內出現了七處砂眼,其中最大的砂眼深度達到三分。這樣的炮若強裝雙倍藥量,他目光掃過李參將驟然繃緊的肩背,意有所指:‘您說是炸膛傷己,還是另有圖謀?"先前水師戰船屢屢炸膛,並非將士無能,而是有人在軍械上動了手腳,蓄意削弱戰力!”
戶部尚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,袖中染墨的新罕布什飄落在地。江楓眼疾手快,俯身去拾,指尖剛觸到信紙,李參將的靴底已狠狠碾住他的手背,力道之大,顯然是想銷毀證據。
“部堂!”就在此時,工坊外忽然有驛卒狂奔而來,神色慌張地喊道:“藍夷艦隊突破外圍警戒,距明州不足二十裡,正向港口逼近!”
姚則遠劈手奪過身旁親兵手中的試炮火把,熔鐵爐的烈焰在他眼底騰起,映得他麵容愈發堅毅:“請部堂登城觀戰!今日便讓您親眼看看,是姚某通敵叛國,還是有人蓄意縱敵入甕,嫁禍於我!”
他擲出的火把劃過李參將煞白的臉,直墜入淬火水池,激起漫天白霧。江楓趁機抽回手,將那封偽證書信攥在掌心,對著戶部尚書揚了揚,眼神示意——證據在此。
戶部尚書看著李參將慌亂的神色,又看了看姚則遠胸有成竹的模樣,心中已然有了判斷。他沉聲道:“姚大人,本堂信你!今日便與你共登城樓,看此戰如何收場!”
姚則遠拱手行禮,目光掃視眾人,聲如洪鐘:“傳我將令!全體將士登城備戰,新鑄火炮直指藍夷艦隊來犯方向!今日一戰,不僅要擊退強敵,更要還我清白,揪出幕後黑手!”
將士們齊聲應諾,聲震工坊,久久回蕩。李參將僵立原地,臉色慘白如紙,雙腿微顫——他深知,今日陰謀或將徹底敗露。
城樓上,旌旗獵獵。姚則遠手持望遠鏡,緊盯海麵。戶部尚書立於其側,目光在三人與遠方艦隊間遊移,心中天平早已傾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