驛船的踏板尚未穩穩搭在碼頭,李參將的身影已踩著濕滑的青石板躍下。他肘彎裡緊緊夾著塊青布包裹,額角的汗珠混著江風裡的鹹腥氣,一股腦撲到戶部尚書鼻尖前,帶著幾分刻意營造的急切與恭敬。
“卑躬恭迎部堂大人!”李參將單膝跪地,包裹高舉過頂,甲胄相擊之聲,於碼頭喧囂中更顯突兀,“章相有密函囑卑職麵呈,另有明州水師九月巡防日誌,姚大人當日強令出擊、招致夷人報複的罪證,全在此間!”
戶部尚書指尖輕輕挑開布角,目光先落在那封蓋著火漆的密函上,隨即又掃過冊頁邊緣。日誌冊封皮上“姚則遠親筆”的落款格外紮眼,隻是那“則”字最後一勾的抖顫太過刻意,像垂死之人硬撐著描畫,少了幾分姚則**日筆鋒裡的沉穩利落,反倒透著一股欲蓋彌彰的慌亂。
“李參將辛苦。”戶部尚書不動聲色地將包裹遞給隨行的中書舍人,指尖在袖中輕輕摩挲——他久與文書為伴,一眼便識得冊頁紙緣泛著生澀之白,墨色刻意染以陳茶漬,然茶漬僅暈正麵,背麵墨跡猶新,顯為近期偽造。“且帶本官去看看東炮台。”
李參將心中一喜,以為尚書已然信了他的說辭,連忙起身引路:“部堂這邊請!那炮台被炸得麵目全非,正是姚大人輕率出兵的鐵證!”
府衙正堂內,姚則遠攤開漕運艙單的手突然頓住。窗外傳來三聲清脆的雲板響,不用問也知是核查大臣的儀仗已過轅門。他迅速抽過一張廢稿紙,用炭筆疾書幾個數字,墨跡透紙背:“魏庸未燒儘的殘紙在何處?”
話音剛落,江楓的身影已從梁上翻下,動作輕得像片落葉。他袖中抖出半片焦黃的紙角,恰好接住姚則遠彈來的紙團,二人指尖一觸即分,那焦紙片已被姚則遠飛快塞進袖中,不留半點痕跡。
“部堂大人到——”衙役的唱喏聲穿透庭院。
李參將搶前幾步,指著堂前懸掛的東海輿圖,語氣帶著刻意的悲憤:“九月十七寅時,姚大人不顧屬下再三勸阻,執意命水師出擊藍夷補給船!正是這魯莽之舉,才招來夷人的報複性炮擊,漁村被毀,炮台陷落,死傷慘重啊!”
姚則遠的指節輕輕叩在輿圖上“丟失炮台”的標注處,震得輿圖的繩索微微晃動,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:“李參將既親眼所見,可知當日誘敵的艨艟艦艏像雕的是蟠龍還是睚眥?”
李參將的護甲突然發出一陣窸窣的碰撞聲,額角的汗瞬間冒了出來。他哪裡見過什麼艦艏像?炸膛的炮台早在當夜便被他派人沉入海中,那些所謂的“傷亡名冊”亦是臨時編造,此刻被姚則遠突然發問,一時竟慌了神,隻能硬著頭皮道:“自、自然是蟠龍!卑職親手清點的傷亡名冊,豈會記錯?”
姚則遠忽然從袖中抽出那半片焦黃紙片,炭化的邊緣在堂前的光線下泛著青灰,上麵“李參將換炮”的字跡雖已模糊,卻仍能辨認:“巧了。魏庸昨夜嘔血寫的認罪狀上說,九月十七那日,他親眼見李參將拆走東炮台三門重炮,換上了三門前朝的舊炮,炮膛裡根本沒有什麼蟠龍艦首像的銘文。”
戶部尚書猛地攥緊手中茶盞,滾燙的茶水濺濕了他袖中剛藏好的“通敵書信”。墨跡暈開的“則遠頓首”四字下方,竟透出底下魏庸慣用的鬆煙墨底色——此墨色澤偏暗、不易暈染,與姚則**日所用徽墨截然不同,顯然是他人偽造無疑。
“荒唐!”李參將雙目赤紅,劈手便去奪那焦紙,手腕卻被江楓手中鐵尺狠狠格開,甲胄相擊,發出刺耳脆響,“魏庸這老賊,慣會栽贓陷害!他自身貪贓枉法,如今竟想拉我墊背,簡直是癡人說夢!”
姚則遠不再與他糾纏,轉身向戶部尚書躬身道:“部堂大人,空口無憑,不如移步炮坊一觀?新鑄守城炮正在試射,射程能否覆蓋藍夷錨地,一試便知,亦可證明我部並非戰力不濟,實乃先前裝備遭人暗中動了手腳。”
戶部尚書心中本就存疑,聞姚則遠此言,當即頷首道:“如此甚好,本堂正欲一睹姚大人新炮之威。”
步入鑄炮工坊,桐油與鐵水的焦臭混雜撲鼻,令人喉頭發緊。戶部尚書盯著炮管內壁新鐫刻的“景和九年十月督造”銘文,指尖輕輕拂過冰冷的炮身,忽然話鋒一轉,目光帶著幾分試探:“姚大人可知京城近日的傳言?說您私鑄重炮,並非為了抗夷,而是為了……逼宮?”
姚則遠正以棉布擦拭炮膛量尺,布紋間隱現絲縷暗紅血漬——那是今晨審訊李參將派來之眼線時所濺。他將量尺猛擲入炮膛,銅尺與鐵壁相擊,發出刺耳銳響,然其聲卻依舊平靜:“部堂大人請看。”
量尺取出後,姚則遠指著尺麵崩缺之豁口道:“炮管內砂眼七處,最大者深三分。”這炮若強裝雙倍藥量,您說是會炸膛傷己,還是另有圖謀?前幾日東炮台的炸膛,恐怕就是有人在炮藥裡摻了雜質,想借藍夷之手,除掉礙事的人。”
戶部尚書突然劇烈咳嗽起來,袖中染墨的新罕布什飄落在地。江楓眼疾手快,俯身欲拾,指尖剛觸信紙,李參將靴底便狠狠碾來,力道之大,幾乎碾斷其手背,顯然欲銷毀這偽造證據。
“部堂大人!”就在這劍拔弩張之際,工坊外突然有驛卒狂奔而來,神色慌張,聲音帶著急促的喘息,“藍夷艦隊突破外圍警戒,距明州已經不足二十裡,正向港口方向駛來!”
姚則遠劈手奪過兵士手中試炮火把,熔鐵爐烈焰映眼底,麵容愈發堅毅:“請部堂大人登城觀戰!今日便讓您親眼瞧瞧,是姚某通敵叛國,還是有人蓄意縱敵入甕,嫁禍於我!”
他擲出的火把掠過李參將煞白的臉,直墜淬火水池,激起漫天白霧。江楓趁機抽手,將偽造信函攥在掌心,向戶部尚書揚了揚,眼神示意——證據在此,李參將心虛了。
戶部尚書看著李參將慌亂的神色,又看了看姚則遠胸有成竹的模樣,心中已然有了判斷。他沉聲道:“姚大人,本堂信你一回!今日便與你一同登城,看這場硬仗究竟如何收場!”
李參將站在原地,臉色慘白如紙,雙腿微微顫抖。他知道,自己的陰謀已經露出了破綻,一旦藍夷艦隊發起攻擊,姚則遠的新炮發揮威力,他的謊言將不攻自破。可事到如今,他隻能硬著頭皮跟上,心中暗自祈禱藍夷能給力些,最好能一舉攻破明州,讓姚則遠死無對證。
城樓之上,海風獵獵作響,吹動著將士們的衣袍。姚則遠站在垛口旁,目光緊緊盯著海平麵儘頭。沒過多久,三艘藍夷戰船的輪廓漸漸清晰,桅杆上懸掛的血紅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,透著濃烈的敵意。
“傳令下去,火炮裝填***,瞄準敵艦吃水線!”姚則遠沉聲下令,聲音壓過了呼嘯的海風。兵士們立刻行動起來,搬運炮彈、裝填火藥,動作麻利而堅定。
李參將站在一旁,雙手無意識地攥緊,指節發白。他看著姚則遠鎮定自若地指揮,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強烈。他偷偷瞥了一眼戶部尚書,見他正凝神觀察著戰場局勢,臉上沒有絲毫表情,心中更是七上八下。
藍夷艦隊漸漸逼近,率先發起了攻擊。實心彈呼嘯著飛來,砸在城牆之上,碎石飛濺,煙塵彌漫。兵士們躲在垛口後,毫發無損。
“放!”姚則遠一聲令下,數十門新鑄的火炮同時轟鳴,火光衝天。***如猛虎下山般呼嘯著飛向藍夷戰船,在敵艦周圍轟然炸開,飛濺的鐵片如利刃般將敵艦的甲板撕得粉碎。
藍夷艦隊顯然未曾料到明州的火炮威力竟如此驚人,頓時陣腳大亂,慌作一團。旗艦“海妖號”的桅杆被一發炮彈擊中,轟然倒塌,甲板上的水兵死傷慘重。
“繼續射擊!不要給他們喘息的機會!”姚則遠繼續下令,眼神銳利如刀。
火炮如雷鳴般接二連三地轟鳴,藍夷戰船一艘接一艘地中彈,漸漸喪失了戰鬥力,紛紛調轉船頭,狼狽不堪地向公海逃竄。
城樓之上,兵士們歡呼雀躍,激動地互相擁抱,共同慶祝這來之不易的勝利。戶部尚書看著遠去的藍夷艦隊,又看了看身旁的姚則遠,臉上露出了讚許的笑容:“姚大人,好樣的!今日一戰,足以證明你的清白!”
李參將癱軟在地,麵如死灰。他知道,自己的陰謀徹底敗露了,等待他的,將是法律的嚴懲。
姚則遠沒有理會李參將,他走到戶部尚書麵前,躬身道:“部堂大人,如今藍夷已退,偽證也已敗露,還請部堂徹查此事,揪出背後的主使,還明州一個清明,還大炎一個公道!”
戶部尚書點點頭,語氣堅定:“姚大人放心,本堂定會徹查到底,絕不姑息任何一個奸佞之徒!”
此時,遠處的海麵上,藍夷艦隊的影子越來越小,最終消失在地平線儘頭。城樓之上,陽光正好,海風拂麵,帶著勝利的氣息。姚則遠知道,這場與李參將、章穆等人的較量,他暫時贏了,但禁煙抗疫的路還很長,他必須繼續前行,守護好這片土地和土地上的百姓。
戶部尚書轉頭看向被兵士押起來的李參將,眼神冰冷:“帶走!嚴加審訊,務必問出他與章穆、魏庸等人的勾結細節,一網打儘!”
李參將被拖下去時,嘴裡還在兀自嘶吼著“我不服”,卻再也沒人理會他。姚則遠站在城樓之上,望著明州城的方向,心中暗暗發誓,一定要徹底清除煙毒,抵禦外侮,還大炎百姓一個海晏河清的天下。
工坊內的新炮還在散發著餘熱,鐵水冷卻後的痕跡像是一道道勳章,見證著這場正義與邪惡的較量。姚則遠知道,這隻是個開始,未來還有更多的挑戰在等著他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