燭火在銅燭台上輕輕跳動,橘黃的光暈將姚則遠的影子投在斑駁的牆麵上,忽明忽暗。他指尖捏著最後一張供詞,紙頁邊緣已被反複摩挲得發毛,上麵是魏庸畫押的認罪狀,墨跡混著些許暗紅的血漬,是昨夜審訊時不慎濺上的。
“都齊了?”江楓立在陰影裡,玄色勁裝沾著碼頭的濕泥,腰間短劍的劍穗還在微微晃動。他剛從城西舊窯回來,那裡藏著仿製火炮的最後一批零件,也是眼下最要緊的底牌。
姚則遠將供詞、賬冊殘頁、藍夷通商密函一一塞進牛皮信囊,動作沉穩得不像身處險境。“魏庸的供詞、章穆私印的拓片、李參將通敵的密信,還有水師巡防日誌的原件,都在裡頭。”他拿起火漆,在燭火上烤得融化,穩穩地滴在信囊封口,“這是王大人的私章印模,用火漆封死,除了他本人,誰也拆不開。”
火漆冷卻凝固,泛著暗紅的光澤,像一塊凝固的血痂。姚則遠將信囊推過桌案,指節叩在囊口,語氣凝重如鐵:“王大人府邸在城西槐花胡同,後門有株老槐樹,樹乾上刻著個‘靖’字。若見不到他本人,就去找林禦史,他認得我的筆跡,也知道煙石走私的來龍去脈。”
江楓抓起信囊塞進懷裡,粗布衣襟摩擦著牛皮表麵,發出沙沙的輕響。他喉結滾動了一下,目光掃過窗外,夜色濃稠如墨,巡夜兵丁的腳步聲正由遠及近,靴底踏在青石板上,沉悶得像敲在人心頭。
“李參將的人盯在前門和側院,你從灶房後的狗洞鑽出去。”姚則遠起身走到窗邊,輕輕推開一道縫隙,借著微弱的月光指向巷口,“巷口第三戶人家簷下掛著破燈籠,底下拴著輛運泔水的板車,車夫是抗煙義士假扮的,你混在泔水桶後麵,守城的兵卒懶得翻查。”
江楓套上一件沾滿油汙的粗布外袍,袍角掃過桌腿,帶起一陣細小的塵埃。“大人,你怎麼辦?”他忽然問,聲音壓得極低,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憂。
姚則遠嘴角扯出一抹淡笑,伸手從架上取下自己的官帽,緩緩戴上。“我得留下來穩住他們。”他抬手拍了拍江楓的肩頭,掌心的老繭硌得對方微微一震,“你帶著證據安全抵達京城,把這些罪證遞到王大人手裡,比我逃出去更重要。記住,路上若遇截殺,就去漕幫分舵,報我的名字,他們欠我一份人情。”
他忽然從腰間解下一塊虎符,從中掰成兩半,將其中一半塞進江楓懷裡,冰涼的青銅觸感硌著掌心。“這是當年水師舊部的信物,漕幫舵主認得。若實在走投無路,就用它調漕幫的人手,告訴他們,姚某借的命,日後必還。”
江楓攥緊虎符,指節因用力而發白。窗外的腳步聲越來越近,已經到了院門外,伴隨著親兵壓低的問話聲。
“大人,夜深了,可要加派護衛?”是那個常蹲在井台磨刀的親兵,聲音裡帶著刻意的恭敬,眼底卻藏著窺探的光。
姚則遠猛地抬高聲音,故意讓門外的人聽見:“不必!備馬!本官要親自去巡東炮台,近日藍夷艦隊異動頻頻,炮台防務絕不能出半點差錯!”
腳步聲匆匆離去,顯然是去備馬了。江楓趁機閃進屏風後的暗門,那是姚則遠早年間為防不測挖的密道,直通灶房後院。袍角最後掠過屏風的瞬間,他聽見姚則遠在身後低聲叮囑:“證據送到,立刻回明州,我在東炮台等你。”
暗門輕輕合上,沒有發出半點聲響。姚則遠整理了一下官袍,將佩刀牢牢扣在腰間,銅扣相撞的脆響在寂靜的屋內格外清晰。他走到桌邊,端起早已涼透的茶盞,一飲而儘,茶水苦澀的味道在舌尖蔓延,像極了這些日子的艱難。
半個時辰後,明州城東炮台燈火通明。姚則遠站在那尊炸膛的廢炮旁,指尖撫過炮管裂口處的鐵鏽,暗紅色的鏽跡沾在指腹,帶著陳年的血腥味。這尊炮是上月藍夷突襲時炸膛的,炮膛裡還殘留著被人動過手腳的痕跡,正是李參將通敵的鐵證之一。
“大人,炮台巡查完畢,一切正常。”親兵隊長躬身稟報,眼神卻不自覺地瞟向遠處的海麵,那裡黑沉沉的,看不到半點光亮。
姚則遠沒有回頭,隻是撚著指腹的鐵鏽,緩緩走到李參將麵前。“李參將,”他聲音平淡,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壓,“這尊炮炸膛那日,你說你帶人搶修到深夜,可我怎麼聽說,你中途離開了一個時辰?”
李參將的臉色瞬間變了變,喉結滾動了一下,強作鎮定道:“大人說笑了,那日情況緊急,卑職寸步未離炮台,許是手下人記錯了。”
“記錯了?”姚則遠冷笑一聲,從袖中抖出一卷文書,狠狠摔在他麵前,“這是炮台值守兵卒的證詞,說你那日騎著快馬出了炮台,直奔城東綢緞莊,而綢緞莊二樓,正是你與藍夷密使接頭的老地方!”
文書嘩啦展開,上麵按著三個鮮紅的指印,是當日值守的兵卒親筆畫押。李參將的瞳孔驟然收縮,伸手就要去搶,姚則遠的刀鞘已經重重壓在他的手腕上,力道之大,讓他疼得齜牙咧嘴。
“大人,這是誣陷!是有人故意栽贓陷害卑職!”李參將嘶吼著,試圖掙脫,卻被姚則遠死死按住。
“是不是誣陷,你心裡清楚。”姚則遠俯身逼近,目光如刀,“你以為銷毀了炮膛裡的證據,就能高枕無憂?我告訴你,那日你接頭時,被水師舊部看了個正著,現在人證物證俱在,你還想狡辯?”
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,由遠及近,帶著幾分慌亂。一名親兵狂奔而來,跪地時揚起一片塵土:“大人!不好了!北門泔車隊遭劫了!說是……說是搜捕藍夷細作,把整個車隊都扣下了!”
姚則遠倏地回頭,目光如鐵鉗般夾住李參將的臉:“李參將,你的手,伸得倒長。”他的聲音裡帶著徹骨的寒意,“你以為扣下泔車隊,就能攔住證據?告訴你,太晚了。”
“卑職隻是職責所在!”李參將梗著脖子,眼神卻已有些渙散,“藍夷細作狡猾得很,寧可錯殺,不可放過!”
“好一個寧可錯殺。”姚則遠突然鬆開手,轉身走向炮台邊緣,望著漆黑的海麵,“那本官問你,九月十七你拆東炮台三門重炮,換上的舊炮膛裡,為何鍍著藍夷船廠的火印?那些舊炮,根本經不住實戰,你是故意讓水師戰力大減,好讓藍夷順利攻城!”
李參將渾身一顫,再也支撐不住,癱軟在地。他知道,自己的陰謀已經敗露,所有的狡辯都顯得蒼白無力。
姚則遠忽然抽刀向天一指,刀鋒在燈火下炸開寒芒:“眾將士聽令!即日起,炮台增派雙崗,彈藥庫遷移到安全地帶,離火源三丈之外!誰再敢私通外敵、篡改防務,無論是誰,就地斬首,以祭戰死的英靈!”
火光劈啪炸響,映亮台下無數張熏黑的臉。將士們攥緊了手中的兵器,眼神裡滿是憤怒與決絕。他們早已對李參將的所作所為有所察覺,隻是沒有證據,如今姚則遠當眾揭穿,所有人都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。
姚則遠收刀入鞘,轉身踏下炮台時,袍角掃過李參將僵立的鐵靴。“李參將,”他擦肩而過時丟下一句,“守好你的炮,也管好你的心。明日藍夷若真來了,你若敢再耍花樣,我第一個斬了你。”
四更鑼響時,姚則遠獨自登上了北城門。城樓下,運泔水的板車轍印歪斜地碾出城外,消失在官道儘頭的黑暗裡。他知道,江楓已經安全離開了明州,接下來,就看京城那邊能否順利遞上證據,扳倒章穆一黨。
夜風卷著鹹腥的氣息,吹得他官袍獵獵作響。遠處的海麵上,隱約能看到藍夷艦隊的影子,像一群蟄伏的巨獸,隨時準備撲上來。姚則遠扶著垛口,指尖冰涼,心中卻異常平靜。
他想起津門碼頭那個被賣掉的女孩,想起臨漳縣煙館裡典妻賣子的百姓,想起江楓父親江凜的冤屈,想起那些為禁煙事業犧牲的將士。這些畫麵在他腦海中交織,化作一股堅定的力量,支撐著他麵對眼前的重重險阻。
天色漸漸泛起魚肚白,東方的天際露出一抹微光。姚則遠站在城樓上,望著遠方的官道,心中默默祈禱:江楓,一定要平安抵達京城,一定要讓這些罪證大白於天下,還明州百姓一個清明,還大炎一個公道。
城門下,百姓們漸漸蘇醒,開始了新一天的勞作。他們或許不知道,一場關乎家國存亡的較量正在悄然進行,也不知道,他們的欽差大人正獨自承受著多大的壓力。但姚則遠知道,隻要證據能順利送到京城,隻要章穆一黨被繩之以法,隻要煙石之禍被徹底根除,這一切的付出,都是值得的。
太陽緩緩升起,金色的光芒灑在明州城的街道上,也照亮了姚則遠堅毅的臉龐。他深吸一口氣,轉身走下城樓,腳步沉穩而堅定。接下來,他要做的,就是守住明州,等待京城的消息,迎接即將到來的決戰。
而此時的江楓,正坐在運泔水的板車裡,懷裡緊緊揣著那個牛皮信囊。板車顛簸前行,泔水的惡臭熏得人幾乎窒息,但他毫不在意,隻是死死盯著前方的道路。他知道,自己肩上扛著的,是姚則遠的信任,是明州百姓的希望,是大炎的未來。他必須儘快趕到京城,完成這個艱巨的使命。
官道兩旁,晨霧漸漸散去,露出一片片麥田。江楓掀開板車的縫隙,望著遠方的天際,心中隻有一個念頭:京城,我來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