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說著,側身做了個“請”的手勢。
姿態從容,毫無懼色。
陸珩沉默片刻,抬手:“帶路。”
後堂花廳,門窗緊閉。
沈瓊音取下帷帽的瞬間,陸珩手中的茶杯“哐當”一聲落在桌上。
滾燙的茶水濺到他手背,他竟渾然不覺。
“……是你。”
兩個字,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。
沈瓊音將帷帽遞給青黛,轉身坐下:“陸大人說笑了,民女柳音,與大人應是初次見麵。”
“沈瓊音。”陸珩站起身,高大的身影籠罩下來,“你當我是瞎子?”
“沈瓊音……”她輕輕重複這個名字,笑了,“大人說的是三年前那個被陸家退婚,成了全京城笑柄的沈家庶女嗎?聽說她退婚後就病了,不久便香消玉殞。怎麼,大人今日是來吊唁故人的?”
每一個字,都像一根針。
陸珩的手握成拳,手背上青筋凸起:“當年的事……”
“當年的事,與我無關。”沈瓊音打斷他,抬眼直視,“陸大人今日是來查案的,那就請查案。賬本在這裡,貨倉在後院,我的身份文牒也在官府備了案,乾乾淨淨。若大人查出半點問題,雲錦閣即刻關門,我隨大人去刑部大牢。”
她說得斬釘截鐵。
陸珩盯著她,仿佛要重新認識這個人。
記憶裡的沈瓊音,是江南煙雨裡撐著油紙傘的少女,說話輕聲細語,笑起來眼角微彎。而眼前這個人,眉眼依舊,眼神卻淬了冰,銳利得像出鞘的劍。
“你這三年,去了哪裡?”他問。
“大人,”沈瓊音站起身,“若沒有公務要問,民女還要去前廳照應客人。周伯,送陸大人。”
她轉身要走。
“等等。”陸珩從懷中取出一張紙,推到她麵前,“這是雲錦閣開業前十日的銀錢往來,其中三筆大額進賬,來自江南錢莊。而那幾家錢莊,與鹽稅案的主犯有千絲萬縷的聯係。”
沈瓊音垂眼看去。
紙上字跡遒勁,是他親手所寫。每一筆賬目都列得清清楚楚,時間、錢莊、金額……最後用朱筆圈出的那三筆,確實是雲錦閣的啟動資金。
她的心沉了沉。
不是因為賬目有問題——那些錢是她通過海上貿易賺的,每一兩銀子都乾乾淨淨。而是因為……陸珩查得如此之細,如此之快。
這說明,雲錦閣從籌備之日起,就在他的監視之下。
或者說,在她決定回京城的那一刻,他就已經知道了。
“這些錢,是我從南洋商人手裡買香料賺的。”沈瓊音平靜道,“交易契約、貨船記錄、海關稅單,我都可以提供。陸大人若不信,儘管去查。”
“我會查。”陸珩收起那張紙,目光卻依舊鎖在她臉上,“但在這之前,你最好待在京城,不要離開我的視線。”
“大人這是要軟禁我?”
“是保護。”陸珩頓了頓,“鹽稅案背後的人,比你想象的要危險。他們若知道雲錦閣的東家是你……”
“是我又如何?”沈瓊音笑了,笑容裡帶著譏誚,“一個被家族拋棄、被未婚夫退婚的商賈之女,還有什麼值得他們圖謀的?還是說,陸大人覺得我還會像三年前那樣,傻到成為彆人手中的棋子,任人擺布?”
陸珩的臉色白了幾分。
窗外傳來前廳的喧鬨聲,夥計在高聲報著訂單,貴婦們在比較料子的花色。一派繁華景象,與這後堂花廳裡凝滯的空氣形成鮮明對比。
許久,陸珩才開口:“當年退婚,非我所願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沈瓊音淡淡道。
陸珩一怔。
“陸老夫人親自上門,說你已與永寧郡主定親,沈家若識相,就該主動退婚,保全顏麵。”她說的每一個字都平靜無波,像是在講彆人的故事,“我父親當場就答應了,還收下了陸家補償的三千兩銀子。這些,我都知道。”
“那為何……”
“為何還要在雨中跪一夜?”沈瓊音替他問完,搖了搖頭,“陸珩,我跪的不是你,是我自己死去的癡心妄想。那一夜之後,沈瓊音就死了。現在的柳音,隻信真金白銀,不信人心。”
她重新戴起帷帽,輕紗落下,隔開了兩人的視線。
“賬目貨倉,大人隨時可查。但雲錦閣的生意,我不會停。至於鹽稅案——”她走到門邊,回頭,“陸大人,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你能查個水落石出。因為隻有案子結了,我的嫌疑才能洗清,雲錦閣才能真正在京城立足。”
門開了又關。
陸珩獨自站在花廳裡,手背上被茶水燙紅的地方隱隱作痛。
他低頭,看見桌上她方才坐過的位置,留下了一方素帕。帕角繡著一朵小小的纏枝蓮,和當年她送他的那方定情帕子一模一樣。
隻是當年的帕子上繡的是並蒂蓮。
而現在,隻剩孤零零的一枝。
窗外春光正好,雲錦閣的喧囂隔著院牆傳來。陸珩慢慢握緊那方素帕,布料上還殘留著極淡的香氣——不是她從前用的桂花頭油,而是一種陌生的、清冷的梅香。
仿佛在提醒他,故人已非故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