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:寒門劍骨
青石鎮坐落在天衍皇朝的極西邊陲,背靠連綿的禿山,麵朝一望無際的荒原。這裡的風總是帶著沙礫,刮在臉上像鈍刀子割肉。鎮子不大,三百來戶人家,房屋多是青灰色石塊壘成,低矮而頑固地趴在黃土坡上,仿佛一群垂暮的獸,在風沙中艱難喘息。
鎮東頭最破敗的那間石屋,屋簷塌了半邊,用枯草和碎瓦勉強遮掩著。這便是財有武的家——如果那還能被稱為家的話。
晨光還未完全撕開夜幕,一個瘦小的身影已經從屋裡鑽了出來。財有武今年剛滿十歲,個子卻比同齡孩子矮上半頭,穿著一身補丁摞補丁的粗布衣裳,袖口和褲腳都短了一截,露出凍得發紅的手腕和腳踝。他搓了搓手,嗬出一口白氣,白氣在寒冷的空氣中迅速消散。
背上那個比他身子還大的竹筐,財有武踏上了每日固定的路線。先從自家門口開始,沿著青石鎮唯一的街道慢慢走,眼睛像鷹一樣掃視著地麵。一塊半腐的木板、幾根生鏽的鐵釘、破了一半的陶罐……凡是還能用的、能賣的東西,都會被他小心翼翼地撿起來,在衣角擦去汙漬,然後放進竹筐。
“喲,小破爛王又開工了?”街邊早點攤的王大娘正在生火,看見財有武,扯著嗓子喊了一聲。
財有武抬起頭,臉上沒什麼表情,隻是點了點頭。他的眼睛很亮,是那種與年齡不符的沉靜的亮,像深秋的潭水。
“過來,”王大娘招招手,從蒸籠裡拿出一個還溫熱的窩頭,“還沒吃早飯吧?”
財有武走過去,接過窩頭,深深鞠了一躬:“謝謝王嬸。”
“快吃吧,”王大娘歎了口氣,“你這孩子,命真夠硬的。你爹娘要是還在……”
話沒說完,她自己止住了。財有武的父母是在四年前那場瘟疫裡沒的,鎮上死了近百人,財家夫婦也沒逃過。那時財有武才六歲,守了三天三夜的靈,一滴眼淚都沒掉。鎮上人都說這孩子心硬,後來見他獨自一人活了下來,靠撿破爛換口吃的,又改口說“命硬”。
財有武小口小口啃著窩頭,每一口都嚼得很仔細。他確實命硬——至少到現在還沒餓死、凍死,或者被人打死。
竹筐漸漸滿了。財有武轉了方向,往鎮西頭的廢料場走去。那裡是青石鎮的垃圾堆積處,也是他的“寶庫”。運氣好的時候,能在那裡撿到些完整的器物,甚至偶爾會有路過的商隊丟棄的破損貨物。
今天運氣似乎不錯。財有武在廢料堆裡翻找時,手指觸到了一塊冰涼堅硬的東西。他扒開腐爛的菜葉和碎瓦,看見了一截生鏽的劍身。
劍隻剩半尺來長,劍柄早已朽爛,劍身布滿紅褐色的鐵鏽,但依稀能看出原本的輪廓。財有武將它拿在手裡,莫名感到一絲熟悉的溫熱。不是真的溫度,而是一種……感覺。仿佛這截廢鐵在很久以前,曾飲過血、劈過風、斬過什麼東西。
他盯著劍看了許久,最後還是把它放進了竹筐。廢鐵也能換半個銅板。
就在他準備離開時,身後傳來了馬蹄聲和粗野的笑聲。
財有武身體一僵,但沒有立刻回頭。他加快手上的動作,將最後幾件能用的東西塞進竹筐,然後背起來,低著頭往廢料場外走。
“站住!”
一聲暴喝傳來。三匹馬攔在了廢料場出口,馬上坐著三個彪形大漢。為首的那人三十來歲,滿臉橫肉,左臉頰一道刀疤從眼角延伸到嘴角,讓他本就凶惡的麵相更添幾分猙獰。這是青石鎮的惡霸劉三刀,據說年輕時在邊軍待過,殺過人,退役後回到家鄉,憑著狠勁和一把金背大環刀,成了鎮上無人敢惹的地頭蛇。
財有武停下腳步,抬起頭:“劉爺。”
劉三刀騎在馬上,居高臨下地打量著財有武,咧嘴笑了,露出滿口黃牙:“小崽子,今天撿到什麼好東西了?拿出來讓爺瞧瞧。”
“都是些破爛。”財有武平靜地說。
“破爛?”劉三刀身旁的一個手下翻身下馬,一把奪過財有武的竹筐,嘩啦一聲倒在地上。窩頭滾進泥裡,那截斷劍也掉了出來。
手下撿起斷劍,掂了掂:“大哥,就這玩意兒。”
劉三刀眯起眼睛:“小子,知道這是哪兒嗎?”
“廢料場。”
“廢料場是老子的地盤!”劉三刀突然提高音量,“在老子的地盤上撿東西,問過老子沒有?”
財有武不說話。這不是第一次了。劉三刀一夥時常在鎮上遊蕩,專挑軟柿子捏。孤苦無依的財有武,自然成了他們最喜歡的玩具之一。
“不說話?”劉三刀冷笑,“行,規矩你懂。要麼把今天撿的東西都留下,要麼……”
他頓了頓,朝手下使了個眼色。
兩個手下獰笑著上前,一左一右架住財有武的胳膊。財有武沒有掙紮——掙紮隻會換來更狠的毆打,他早就明白了。
劉三刀慢悠悠地下馬,走到財有武麵前,拍了拍他的臉:“要麼,你就給爺跪一個。跪下了,磕三個響頭,說‘劉爺我錯了’,今天這事就算了。”
寒風卷起地上的沙塵,打在臉上生疼。廢料場周圍漸漸聚攏了一些鎮民,但沒人敢上前,隻是遠遠看著,眼神裡有同情,有麻木,也有幸災樂禍。
財有武看著劉三刀。他的眼睛依然很亮,亮得讓劉三刀忽然有些煩躁。
“看什麼看?”劉三刀一巴掌扇在財有武臉上。
清脆的響聲。財有武的臉頰迅速紅腫起來,但他連頭都沒偏一下,還是那樣看著劉三刀。
“跪下!”劉三刀吼道。
財有武不動。
兩個手下用力往下按,但十歲孩子的脊梁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。他們按了好幾下,財有武的雙腿卻像釘在地上一樣。
劉三刀惱羞成怒,抬腿一腳踹在財有武肚子上。
財有武悶哼一聲,身體彎了下去,但膝蓋還是沒有觸地。他咬著牙,嘴唇滲出血絲,眼神卻越發清明。那眼神裡沒有仇恨,沒有恐懼,甚至沒有憤怒,隻有一種近乎冷漠的堅持。
“媽的,還是個硬骨頭。”劉三刀啐了一口,從手下那裡接過那截斷劍,“喜歡撿破爛是吧?老子讓你撿!”
他舉起斷劍,狠狠砸在財有武背上。
一下,兩下,三下。
破舊的棉襖被砸裂,露出下麵瘦骨嶙峋的脊背。青紫色的淤痕迅速浮現,但財有武始終一聲不吭。
圍觀的鎮民中有人彆過頭去。王大娘捂住了嘴,眼睛紅了。
“跪不跪?”劉三刀喘著粗氣問道。
財有武慢慢抬起頭。他的嘴角流著血,但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笑容,很淡,卻刺痛了劉三刀的眼睛。
“我爹說過,”財有武的聲音不大,但在寂靜的廢料場裡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,“財家人的膝蓋,隻跪天地父母,不跪畜生。”
劉三刀的臉瞬間漲成豬肝色。
“好!好!好!”他連說三個好字,轉身從馬背上抽出那把金背大環刀。刀身在晨光中泛著冷厲的光。
“劉爺,使不得!”王大娘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,“他還是個孩子!”
劉三刀根本不理會,舉刀指向財有武:“小雜種,今天老子就廢了你兩條腿,看你還硬不硬!”
刀鋒揚起。
就在這一刹那,財有武忽然感覺到懷裡有什麼東西在發燙。是那本他一直貼身藏著的破舊冊子——爹娘留下的唯一遺物,一本殘缺不全的《玄陽劍訣》。
燙得像是烙鐵。
與此同時,他背上的劇痛仿佛也發生了某種變化。不再是單純的疼痛,而像是有無數根細針在刺,在紮,在沿著某種既定的路線遊走。那些淤痕的位置,恰好連接成一條奇特的脈絡。
財有武不知道這是什麼,但他本能地繃緊了身體。
劉三刀的刀已經劈了下來。
“住手!”
一聲厲喝從人群外傳來。聲音不大,卻帶著一種奇特的穿透力,讓劉三刀的手不由自主地頓了一下。
一個穿著灰色長袍的老者分開人群走了進來。老者須發皆白,麵容清臒,眼睛尤其特彆——瞳孔深處仿佛有金光流轉。他走路的姿態很穩,每一步都像是丈量過,不疾不徐,卻轉眼就到了場中。
劉三刀皺了皺眉:“老頭,少管閒事。”
老者沒看他,目光落在財有武身上,停留了許久。他的眉頭微微皺起,又緩緩舒展,眼中閃過一絲驚疑不定。
“這孩子,”老者緩緩開口,“我要帶走。”
劉三刀氣笑了:“你算哪根蔥?這崽子得罪了老子,今天不死也得殘廢!”
老者終於瞥了劉三刀一眼。隻是一眼,劉三刀卻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直衝頭頂,握刀的手竟然有些發抖。
“你,”老者淡淡道,“也配?”
話音落下的瞬間,沒人看清老者做了什麼。劉三刀隻覺手腕一麻,金背大環刀脫手飛出,哐當一聲插在三丈外的地上,刀身沒入土中半截。
全場死寂。
劉三刀的臉色變了又變。他再蠢也知道,眼前這老頭絕不是普通人。能在邊陲小鎮混這麼多年,他最大的本事就是識時務。
“前……前輩……”劉三刀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,“晚輩有眼不識泰山,這孩子您儘管帶走,儘管帶走。”
老者不再理他,走到財有武麵前,伸手輕輕按在他的背上。
一股溫和的暖流湧入身體,財有武背上的劇痛迅速緩解。他抬起頭,看著老者,眼中第一次露出了困惑。
“孩子,你叫什麼名字?”老者問。
“財有武。”
“財有武……”老者喃喃重複了一遍,點點頭,“好名字。你可願跟我走?”
“去哪?”
“去一個能讓你不再受欺負的地方。”
財有武沉默了片刻,搖搖頭:“謝謝老先生好意。但這裡是青石鎮,是我的家。”
老者有些意外:“即使他們這樣對你?”
財有武看向周圍。鎮民們躲避著他的目光,劉三刀一夥低著頭不敢作聲,隻有王大娘紅著眼睛看著他。
“他們不全是壞人。”財有武說,“這裡再不好,也是我爹娘埋骨的地方。”
老者眼中掠過一絲讚賞。他蹲下身,平視著財有武:“那你可想過,為什麼總是你受欺負?”
財有武沒說話。
“因為弱。”老者輕聲說,“這世道就是這樣,弱肉強食。你想保護你想保護的,就得有力量。”
“您能給我力量?”
“我不能,”老者笑了,“力量得你自己去拿。但我可以教你如何去拿。”
財有武看著老者的眼睛。那雙眼睛裡沒有憐憫,沒有施舍,隻有一種平靜的期待。
“我有什麼值得您教的?”財有武問,“我連靈根都沒有。”
去年鎮上來過一個遊方道士,說是能測孩童資質,每人收十個銅板。財有武攢了三個月的錢,也去測了。結果是“無靈根”,這輩子與修真無緣。道士退還了他五個銅板,說:“孩子,認命吧,好好過日子。”
老者搖搖頭:“靈根並非唯一的路。你身上有更特彆的東西。”
他伸出手指,輕輕點在財有武眉心。
刹那間,財有武感到一陣天旋地轉。眼前不再是廢料場,而是一片赤紅色的世界。天地間懸著一柄巨大的劍,劍身赤紅如血,劍柄處盤踞著一條猙獰的龍。劍在震顫,發出低沉悠長的嗡鳴,那聲音仿佛穿越了無儘歲月,帶著蒼涼與孤傲。
而在劍的中央,隱約可見一個模糊的身影,盤膝而坐。
“看見了嗎?”老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,“那就是你。”
幻象消失了。財有武發現自己還站在原地,背上的傷已經不疼了,但眉心處卻殘留著一絲灼熱。
“那是……什麼?”他喃喃問道。
“劍胎。”老者站起身,“萬中無一的劍道天賦。隻是還未覺醒,就被凡塵汙濁掩埋了。”
他轉過身,看向西方天際:“我給你三天時間考慮。三天後,若你改變主意,來鎮西十裡外的破廟找我。”
說完,老者邁步離去。他的步子看起來不快,但幾步之後,身影就消失在街道儘頭。
劉三刀這才敢抬頭,惡狠狠地瞪了財有武一眼,但終究沒敢再說什麼,帶著手下灰溜溜地走了。
圍觀的人群也漸漸散去。王大娘走過來,想拉財有武去她攤上擦藥,財有武搖搖頭:“謝謝王嬸,我沒事。”
他蹲下身,把散落的東西一件件撿回竹筐。那截斷劍也在其中,劍身上的鏽跡似乎淡了一些。
回到那間破敗的石屋,財有武關上門,坐在冰涼的土地上,許久沒有動。
暮色四合時,他才從懷裡掏出那本《玄陽劍訣》。冊子很薄,隻有十幾頁,而且殘缺不全。封皮早已磨損,隻能勉強辨認出“玄陽”二字。裡麵的字跡潦草,配有簡單的人形圖案,擺著各種奇怪的姿勢。
爹在世時曾說過,這是祖上傳下來的東西,但好幾代人都沒練出什麼名堂,就當個念想留著。財有武識字不多,還是爹娘在世時教的,勉強能看懂冊子上的內容。
“玄陽者,取天地初開之純陽也。劍走龍蛇,氣貫長虹……”
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讀,手指不自覺地按照圖案比劃。那些姿勢很彆扭,有些甚至違背常理,但財有武做得很認真。
當擺出第三個姿勢時,他忽然感到小腹處升起一股暖流。很微弱,像風中的燭火,但確實存在。
財有武愣住了。
他想起白天老者說的話:“劍胎……萬中無一的劍道天賦……”
難道這本破冊子,真的有什麼玄機?
他深吸一口氣,繼續往下練。暖流隨著他的動作在體內緩慢遊走,所過之處,白天的傷痛竟奇跡般地減輕了。
不知不覺,月上中天。
財有武渾身被汗水濕透,卻感覺前所未有的舒暢。那種暖流在體內循環的感覺,讓他想起了娘還在時,冬天擠在炕上取暖的滋味。
他收起冊子,躺在那張用木板和乾草鋪成的“床”上,卻怎麼也睡不著。腦海中反複浮現白天的一幕幕:劉三刀的獰笑、老者的目光、還有那赤紅巨劍的幻象。
“力量……”財有武喃喃自語。
他翻了個身,手碰到枕邊的一個硬物。是那截斷劍。
財有武把它拿在手裡,借著從破窗欞透進來的月光仔細端詳。劍身上的鏽跡確實變淡了,甚至能隱約看到一些模糊的紋路。他用手指摩挲著那些紋路,忽然感到指尖一陣刺痛。
低頭一看,手指被劍鋒劃破了一道小口,鮮血滲了出來,滴在劍身上。
詭異的事情發生了。血液沒有滑落,而是被劍身吸收了。鏽跡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,露出了下麵暗紅色的金屬光澤。劍身微微震動,發出低不可聞的嗡鳴。
財有武目瞪口呆。
就在這時,一股龐大的信息流湧入腦海。不是文字,不是圖像,而是一種“感覺”——鋒利、熾熱、不屈、傲然。仿佛這截斷劍在訴說著它曾經的輝煌,以及隕落的不甘。
嗡鳴聲越來越響。財有武感到頭痛欲裂,眼前再次浮現赤紅巨劍的幻象。但這次更清晰了,他甚至能看清劍身上每一道紋路,能感受到劍中蘊含的那股毀天滅地的意誌。
“赤……霄……”
兩個字毫無征兆地出現在心中。財有武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,但他知道,這就是這柄劍的名字。
幻象持續了大約一盞茶時間,然後漸漸消散。斷劍恢複了平靜,隻是鏽跡已經完全消失,露出本體——暗紅色,不知是什麼材質,觸手冰涼,卻又有一種內斂的溫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