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章:歸來不是英雄
十年,足夠讓一個嬰兒長成少年,足夠讓一片荒地變成良田,足夠讓一個名字從鮮活記憶變成遙遠傳說。
雲州西部的春天,如今來得準時多了。三月剛過,清水河兩岸的柳樹就抽出了新芽,嫩綠得像要滴出水來。田野裡,冬小麥已經返青,農人們三三兩兩地在地裡忙活,不時傳來爽朗的笑聲——這是十年前不敢想的景象。
白石村的變化最大。
村口那座青石牌坊還在,隻是“仁義之鄉”四個字被風雨磨得有些模糊。牌坊旁多了一塊石碑,高一丈,寬六尺,上麵密密麻麻刻滿了名字——那是一千三百二十七個戰死者的姓名。每天清晨,都有老人來擦拭石碑,嘴裡念叨著:“鐵柱家的二小子”、“大山他堂弟”、“李家那口子”……仿佛這樣,那些人就還在。
學堂已經擴建了三回。如今是一座占地二十畝的建築群:主樓三層,飛簷鬥拱;兩側是宿舍和食堂;後麵是藥圃、工坊、練武場。每天清晨,鐘聲照常響起,隻是敲鐘的人從小蓮換成了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——他叫念武,是小蓮的兒子。
念武敲完鐘,快步走進主樓。一樓大廳裡已經坐滿了學生,從六七歲的孩童到二十來歲的青年,都在安靜地等待早課。講台上,小蓮正在整理教案——她已經三十歲了,穿著素雅的青色布裙,頭發挽成婦人髻,眼角有了細細的皺紋,但眼神依舊清澈明亮。
“娘,今天講哪一課?”念武小聲問。
“《財武經》第三章,‘劍與仁’。”小蓮翻開書頁,“你去後山采些艾草來,昨天有幾個孩子染了風寒。”
“好。”念武應下,背起竹筐出了門。
十年過去,小蓮成了白石學堂的掌教,鐵蛋是民團總教官,王大山管著礦場和商隊,李老伯雖然老了,但還是堅持管賬目。他們都變了,又都沒變——變了的是年齡和身份,沒變的是心裡的那團火。
上午的課程進行到一半時,村口傳來一陣騷動。
鐵蛋正在練武場帶學員練劍,聽見動靜,眉頭一皺:“劉二,去看看怎麼回事。”
一個精壯漢子應聲跑去,片刻後氣喘籲籲地回來:“教官,是……是商隊回來了,還帶回來一個人。”
“什麼人?”
“一個瞎子,穿得破破爛爛的,說要找……找財先生。”
鐵蛋手中的劍“哐當”一聲掉在地上。他愣了片刻,猛地轉身,幾乎是狂奔著衝向村口。
村口的打穀場上,王大山剛從馬車上下來,身後跟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瞎子。那瞎子看起來五十多歲,頭發花白,滿臉風霜,手裡拄著一根竹杖,背著一個破舊的包袱。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——淡金色的,沒有焦距,卻仿佛能看透人心。
村民們已經圍了上來,指指點點。
“這人誰啊?”
“說是來找財先生的……”
“財先生都走了十年了,怎麼現在才來找?”
“看他的眼睛,跟財先生一樣……”
小蓮也聞訊趕來,看見那瞎子的瞬間,整個人僵住了。她一步步走上前,嘴唇顫抖著,想說什麼,卻發不出聲音。
瞎子似乎感覺到了她的目光,緩緩轉過頭,淡金色的眼睛“看”向她:“小姑娘,你可是……小蓮?”
小蓮的眼淚瞬間湧了出來。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,聲音哽咽:“先生……是您嗎?真的是您嗎?”
鐵蛋也到了,看見這情景,眼眶通紅:“先生……您回來了?”
瞎子——不,財有武——點了點頭,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:“是啊,回來了。走了十年,也該回來了。”
人群炸開了鍋。
“財先生?真的是財先生?”
“他不是……不是化作光點了嗎?”
“老天爺,財先生沒死!”
“快!快去告訴所有人!”
消息像長了翅膀,瞬間傳遍整個白石村,然後以更快的速度傳向周邊村鎮。不到一個時辰,學堂前的廣場上就擠滿了人——不止白石村的,鄰近幾十個村子的村民都趕來了,黑壓壓一片,少說也有上萬人。
他們看著站在台上的那個瞎子,看著他破舊的衣裳,看著他花白的頭發,看著他淡金色的眼睛。沒有人說話,隻有壓抑的啜泣聲——那是十年積攢的思念,一朝決堤。
財有武靜靜地站著,“看”著台下那一張張熟悉又陌生的麵孔。他能“感知”到,這十年,白石村真的變了:孩子們長高了,老人們更老了,當年那些青壯,如今都已步入中年。但他們的氣息更加沉穩,眼神更加堅定,那是經曆過風雨、扛起過責任的人才有的氣質。
“諸位,”他開口,聲音不大,卻清晰地傳到每個人耳中,“我回來了。”
簡單的四個字,卻讓台下哭聲更響。
“彆哭,”財有武笑了,“我這不是好好的嗎?”
小蓮擦乾眼淚,走上前:“先生,您這十年……去哪了?”
“四處走走,看看。”財有武說,“看看我教的東西,有沒有真的幫到人;看看那些道理,有沒有真的紮下根。”
他頓了頓:“我去了很多地方。清水鎮的分點還在,隻是規模大了十倍;李家村的藥圃,如今供應著半個雲州的草藥;張家村的鐵匠鋪,打出的農具賣到了京城……很好,比我想象的還好。”
王大山忍不住問:“先生,您既然沒事,為什麼不早點回來?”
財有武沉默了片刻:“因為我想看看,沒有我,你們能走到哪一步。”
他“看”向台下:“十年前那一戰,我其實已經死了。肉身崩碎,魂魄將散。但奇跡發生了——那些戰死者的執念,那些幸存者的願力,把我從鬼門關拉了回來。隻是傷勢太重,我花了三年時間才重新凝聚形體,又花了七年時間慢慢恢複。”
他抬起手,掌心浮現出一團柔和的白光:“現在的我,嚴格來說已經不是人,而是‘文氣’凝聚的靈體。沒有心跳,沒有呼吸,不需要吃飯睡覺。但我還是我,還是那個想教大家過好日子的財有武。”
人群寂靜無聲。這個真相太震撼,超出了他們的理解。
財有武收起白光,語氣輕鬆起來:“不過這些都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我回來了,而且打算留下來。小蓮,學堂還缺不缺打雜的?”
小蓮破涕為笑:“缺!太缺了!先生,您就繼續當您的先生,我們都聽您的!”
“不,”財有武搖頭,“我不當先生了。這十年,你們已經證明,沒有我,你們也能把學堂辦好,把村子管好。我這次回來,隻想當個普通人——種種地,教教孩子,偶爾幫人看看病。你們該乾嘛還乾嘛,彆把我當神仙供著。”
鐵蛋急了:“那怎麼行!您是財先生啊!”
“財先生也是人。”財有武拍拍他的肩膀,“鐵蛋,你現在是民團總教官,手下管著三千人。小蓮是學堂掌教,學生超過五千。大山哥的商隊走遍十三州,李老伯的賬本摞起來比人還高。你們都獨當一麵了,還需要我指手畫腳嗎?”
眾人麵麵相覷。財有武說得對,這十年,他們早就習慣了沒有“先生”的日子。學堂的課程是小蓮定的,民團的訓練是鐵蛋抓的,商隊的路線是王大山跑的——一切都井井有條。
“可是……”小蓮還想說什麼。
“沒什麼可是。”財有武打斷她,“從今天起,我就住在學堂後院那間小屋。你們有事可以來找我商量,但決策自己做。記住,真正的自立,不是靠一個人,是靠所有人。”
說完,他拄著竹杖,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,一步步走向學堂後院。
那間小屋原本是堆放雜物的,小蓮立刻帶人收拾出來。不大,一床一桌一椅,窗台上擺著兩盆野花。財有武很滿意:“夠了,能遮風擋雨就行。”
安頓下來後,他果真過起了普通人的生活。
每天清晨,他會去藥圃幫忙——雖然看不見,但手指一摸,就知道哪株草藥該澆水,哪株該施肥。午後,他會坐在銀杏樹下,給孩子們講故事——不是修真傳奇,是些做人的道理,處世的方法。傍晚,他會去工坊轉轉,看看新打製的農具,提些改進意見。
村民們起初還有些拘謹,但很快發現,財先生真的變了。他不再像十年前那樣,凡事親力親為,而是更多地傾聽、建議、鼓勵。有人來請教種地,他會問:“你自己覺得該怎麼種?”有人來訴苦,他會說:“你覺得該怎麼解決?”
漸漸地,大家習慣了這樣的財有武——不是高高在上的“聖人”,而是可以拉家常、可以開玩笑的“老財頭”。
隻有小蓮和鐵蛋知道,財有武的身體狀況並不好。
回來的第七天夜裡,小蓮去送藥,看見財有武坐在燈下,手裡捧著一本《財武經》,淡金色的眼睛沒有焦距,臉色白得像紙。
“先生,您……”
財有武抬頭,笑了笑:“沒事,隻是有些累了。”
小蓮放下藥碗,在他對麵坐下:“先生,您跟我們說實話,您的身體……”
“撐不了多久。”財有武坦然道,“文氣凝聚的靈體,終究不是真正的生命。我大概……還有三年時間。”
小蓮的眼淚又湧了出來。
“彆哭,”財有武拍拍她的手,“十年時間,足夠我做完想做的事。看著你們成長起來,看著學堂傳承下去,看著百姓過上好日子,我已經沒有遺憾了。現在多活一天,都是賺的。”
他頓了頓:“小蓮,我這次回來,其實有個私心。”
“什麼私心?”
“我想看看,我死後,你們會怎麼記住我。”財有武說,“是把我當神供起來,年年燒香磕頭;還是把我當個人,記住我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然後繼續往前走。”
小蓮擦乾眼淚,眼神堅定:“我們會記住您,但不會供奉您。您教過我們,真正的紀念,不是立碑建廟,而是把您的理念傳下去,讓更多人受益。”
財有武笑了:“這就夠了。”
接下來的日子,財有武更加低調。他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麵,更多時間是在小屋後的那片小菜園裡忙活。菜園不大,種了些青菜蘿卜,還有幾株他從外麵帶回來的草藥。
村裡的孩子們最喜歡來找他。他們不怕這個瞎眼的老爺爺,反而覺得他有趣——他能閉著眼睛猜出誰拿了誰的糖,能聽腳步聲就知道誰來了,還能用竹竿在地上畫出漂亮的花紋。
“財爺爺,您真的看不見嗎?”一個紮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問。
“看不見,但能感覺到。”財有武摸摸她的頭,“比如現在,我就感覺到你兜裡藏了兩顆糖,一顆是給你的,一顆是給你弟弟的,對不對?”
小女孩瞪大眼睛:“您怎麼知道?”
“因為我是神仙啊。”財有武開玩笑說。
孩子們哄笑起來。在他們眼裡,財爺爺不是傳說中的“聖人”,隻是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。
這天下午,財有武正在菜園裡除草,忽然感知到村口來了一個人。
不是村民,是個修士,修為不低,築基中期。更奇怪的是,這人身上有雲海宗的功法氣息,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滄桑感。
財有武放下鋤頭,擦了擦手,對身邊的孩子說:“去告訴你小蓮姑姑,就說有客人來了。”
孩子們跑開後,財有武拄著竹杖,慢慢走到村口。
來人是個五十來歲的男子,穿著普通的灰色長衫,麵容清臒,兩鬢斑白。他站在石碑前,仰頭看著那一千多個名字,久久不動。
聽見腳步聲,男子轉過身,看見財有武的瞬間,整個人僵住了。
“師……師弟?”
財有武也愣住了。雖然看不見,但他“感知”到了熟悉的氣息——是李昭,但又不像。十年前的李昭,意氣風發,銳氣逼人;眼前這人,滄桑內斂,眼中藏著化不開的疲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