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李師兄?”財有武試探著問。
李昭一步上前,抓住財有武的肩膀,聲音顫抖:“真的是你……他們都說你死了,可我不信……十年了,你為什麼不來找我?”
財有武能感覺到,李昭的手在抖。他歎了口氣:“師兄,進村說話吧。”
兩人來到學堂後院的小屋。小蓮已經備好了茶,看見李昭,恭敬行禮:“李師伯。”
李昭擺擺手,眼睛一直沒離開財有武:“師弟,你這十年……”
“四處走走,看看。”財有武說得輕描淡寫,“師兄,你怎麼找到這裡來的?”
“我辭官了。”李昭說,“三年前就辭了。朝廷裡烏煙瘴氣,我不想同流合汙,就回雲海宗閉關。出關後聽說你回來了,立刻趕了過來。”
財有武“看”著他:“師兄,你變了。”
“老了。”李昭苦笑,“這十年,我經曆了很多事。在朝堂上看儘人心險惡,在修真界見慣弱肉強食。有時候我在想,當年在雲海宗,咱們爭論什麼是對什麼是錯,現在想來,真是幼稚。”
“不幼稚。”財有武說,“對就是對,錯就是錯。不會因為年紀大了,閱曆多了,就變得模糊。”
李昭沉默片刻:“師弟,你還像當年一樣。”
“你也一樣。”財有武笑了,“隻是藏得更深了。”
兩人喝了口茶,一時間誰都沒說話。十年光陰,改變了太多東西,卻又仿佛什麼都沒變。
“師弟,”李昭忽然開口,“我來找你,其實是有事相求。”
“你說。”
“我想留下來。”李昭看著窗外那些奔跑的孩子,“在朝廷十年,在修真界三十年,我累了。想找個地方,做點實實在在的事。你這學堂……缺不缺教劍術的先生?”
財有武一愣:“師兄,你是雲海宗內門弟子,禦前侍衛統領,來我這小地方……”
“那些都是虛名。”李昭打斷他,“這十年我想明白了,真正的修為不在境界高低,而在能不能守住本心。我守了四十年,守得很累。現在想換個活法,像你一樣,教教孩子,種種地,過過普通人的日子。”
財有武“看”著他,良久,點了點頭:“好。不過有言在先,在這裡,你就是個普通先生。沒有特權,沒有優待,和其他先生一樣領薪水,一樣要備課教書。”
“求之不得。”李昭笑了,那是十年未見的、發自內心的笑容。
從此,白石學堂多了一位劍術先生。學生們不知道這位李先生是誰,隻知道他劍法很厲害,人很嚴肅,但教得很認真。李昭也確實放下了所有架子,和普通教員一樣住宿舍,吃食堂,甚至學會了種菜——雖然種得歪歪扭扭,但至少能活。
財有武的日子依舊平靜。白天種種菜,教教孩子,晚上寫寫筆記——他在整理這十年的見聞,準備寫成一本《行醫錄》,記錄各地常見的病症和土方子。
偶爾,他會去學堂聽課。聽小蓮講《財武經》,聽鐵蛋講兵法,聽李昭講劍理。每次聽完,他都會露出欣慰的笑容——這些人,真的成長起來了。
這天,財有武正在菜園裡摘豆角,忽然感知到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息靠近。
是王大山,但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人——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人,氣息沉穩,應該是朝廷官員。
“先生,”王大山走過來,神色複雜,“這位是雲州新任刺史,周大人,特意來拜訪您。”
財有武直起身,淡金色的眼睛“看”向那位周大人:“草民財有武,見過刺史大人。”
周刺史連忙拱手:“財先生折煞下官了。下官周文正,奉陛下旨意,特來雲州任職。臨行前,陛下特意交代,一定要來拜訪您。”
財有武點點頭:“陛下可好?”
“陛下龍體安康,就是時常念叨您。”周文正說,“陛下說,當年在金鑾殿上,您那一句‘人幫人,需要理由嗎’,他記了十年。”
財有武笑了:“陛下有心了。周大人這次來,不隻是拜訪這麼簡單吧?”
周文正猶豫了一下,從懷中取出一卷聖旨:“陛下有旨,追封財有武為‘仁武真人’,賜建‘財武祠’,享朝廷香火供奉。另賜黃金萬兩,錦緞千匹,以彰先生功德。”
財有武沒有接旨,隻是搖了搖頭:“周大人,替我謝過陛下美意。但這些封賞,我不能受。”
“為何?”周文正不解,“這是陛下的一片心意,也是朝廷對先生的肯定……”
“因為我隻是個普通人。”財有武說,“我做過的事,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會做。如果因為我做了該做的事,就要立祠供奉,那對那些默默付出的普通人,公平嗎?”
他頓了頓:“周大人,您看這白石村,看這雲州西部。十年前這裡是什麼樣子,現在是什麼樣子。這些改變,是我一個人做的嗎?不是,是成千上萬的普通人,用他們的雙手,一點一點改變的。他們才是真正該被記住的人。”
周文正愣住了。他從未聽過這樣的道理。
“那……那這聖旨……”
“請陛下收回成命。”財有武深深一躬,“如果陛下真想賞賜,就請把這些金銀,用在百姓身上:修橋鋪路,興辦學堂,賑濟孤寡。這比給我立一百座祠堂,都讓我高興。”
周文正看著眼前這個衣衫破舊、雙目失明的老人,忽然明白了為什麼陛下會那麼敬重他。這個人,真的和所有人都不一樣。
“下官明白了。”周文正收起聖旨,“下官會如實稟報陛下。另外……下官有個不情之請。”
“請說。”
“下官想在雲州推廣義商會的模式,讓更多百姓受益。”周文正說,“不知先生可否指點一二?”
財有武笑了:“這個好辦。小蓮,你來跟周大人說說。”
小蓮應聲過來,從容不迫地開始介紹:義商會的組織結構、運作模式、財務製度、監督機製……條理清晰,數據詳實。周文正聽得連連點頭,心中震撼——這個看起來柔弱的女子,竟然有如此才乾。
臨走前,周文正忽然問:“財先生,下官最後問一個問題:您這一生,最大的成就是什麼?”
財有武想了想,指向那些在田間勞作、在學堂讀書、在工坊做工的人們:“看到他們了嗎?十年前,他們被叫做‘賤民’、‘螻蟻’;現在,他們是農民、是工匠、是先生、是商人。他們能挺直腰杆做人,能靠雙手養活自己,能讀書識字明理。這就是我最大的成就。”
周文正深深一躬:“下官受教了。”
周刺史走後,財有武的生活恢複了平靜。隻是來拜訪的人越來越多:有附近州縣的官員,有修真界的修士,甚至還有從京城趕來的學者。財有武一概不見,隻讓小蓮和鐵蛋去接待。
“先生,您真的不打算見見他們?”小蓮問。
“不見。”財有武坐在銀杏樹下,手裡編著竹筐,“該說的我都說了,該教的我都教了。剩下的,是他們自己的事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小蓮,”財有武打斷她,“你知道我最怕什麼嗎?”
“什麼?”
“最怕我死後,人們把我當成神。”財有武說,“神是需要供奉的,是需要朝拜的。但我不是神,我隻是個普通人。如果我成了神,那我說過的話,做過的事,就會變成‘神諭’,變成不容置疑的真理。可這世上的真理,哪有不容置疑的?”
他頓了頓:“我寧可他們記住的,是那個會種菜、會教孩子、會犯錯的財老頭。這樣,後來者才敢質疑我,超越我,走出一條比我更好的路。”
小蓮似懂非懂地點點頭。
轉眼間,財有武回來已經一年了。
這一年裡,他見證了太多變化:李昭徹底融入了學堂生活,甚至開始學著說方言;周刺史在雲州全麵推廣義商會模式,百姓生活明顯改善;小蓮的兒子念武通過了初級教員的考核,正式成為學堂最年輕的先生……
一切都朝著好的方向發展。
這天傍晚,財有武坐在小屋前,聽念武給他念新編的教材。念武的聲音清澈明亮,像山間的泉水。
“……故曰:劍者,器也;武者,心也。心正則劍正,心邪則劍邪。是以武者當先修心,次修技……”
財有武閉著眼睛,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。這些道理,十年前他教給小蓮,現在小蓮教給念武,將來念武會教給更多的人。這就是傳承,比任何豐碑都堅固。
念武念完,輕聲問:“財爺爺,我念得對嗎?”
“對,很對。”財有武摸摸他的頭,“念武,你以後想做什麼?”
“我想像您一樣,當個先生。”念武毫不猶豫,“教更多人讀書識字,教他們過好日子。”
“好誌向。”財有武笑了,“不過記住,當先生不是為了讓人崇拜,是為了讓人自立。你能教會一個人自立,就是最大的功德。”
“我記住了。”念武鄭重地點頭。
夜幕降臨,星星一顆顆亮起來。財有武“望”著星空,忽然說:“念武,去把你娘、你鐵蛋叔、大山伯、李師伯都叫來。我有話說。”
念武應聲跑開。片刻後,小蓮等人都來了,圍坐在財有武身邊。
“這麼晚叫大家來,是有件事要交代。”財有武平靜地說,“我的時間……不多了。”
眾人臉色一變。
“彆這樣,”財有武笑了,“生老病死,人之常情。我這十年本就是撿來的,能看著你們成長到今天,已經很滿足了。”
小蓮的眼淚又湧了出來,但這次她忍住了沒哭出聲。
“我走之後,有幾件事要你們記住。”財有武緩緩道,“第一,不要給我立碑建廟。如果非要紀念,就在學堂前種棵樹,讓孩子們在樹下讀書玩耍。”
“第二,繼續把學堂辦下去,把義商會辦下去。不要追求規模,要求實。幫一個是一個,教一個是一個。”
“第三,”他頓了頓,“不要神話我。我就是個普通人,會犯錯,會猶豫,會怕死。把我的這些弱點也告訴後人,讓他們知道,英雄也是人,聖人也會拉肚子。”
眾人都笑了,笑中帶淚。
“第四,也是最重要的一點。”財有武的聲音嚴肅起來,“如果我死後,有人借我的名號斂財,或者搞個人崇拜,你們一定要站出來反對。我這一生追求的是‘眾生平等’,不是造新神。記住了嗎?”
“記住了。”眾人異口同聲。
財有武點點頭,臉上露出釋然的笑容:“那就好。我這一生,該做的都做了,該說的都說了。沒有遺憾了。”
他站起身,雖然看不見,卻“望”向遠方,望向那片他守護了十年的土地。
月光灑在他身上,白發如雪。
這個曾一人獨戰百魔的武者,這個曾教化萬民的先生,這個曾被皇帝追封為真人的英雄,此刻隻是個即將走到生命儘頭的老人。
但他嘴角含笑,眼神清澈。
因為他知道,火種已經點燃,光明不會熄滅。
而他,終於可以卸下重擔,做回那個普通的財有武。
這,就是他最好的歸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