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5年的江城,盛夏來得猝不及防。蟬鳴剛在香樟樹上鋪開聲勢,圖書館三樓的文學書庫就成了最搶手的避暑地——老式吊扇在天花板上慢悠悠轉著,吹不散滿室的油墨香,卻能濾去窗外的熱浪,把日光篩成細碎的金粉,灑在深棕色的書架上。
歐陽燕蹲在書架前,額角沁出的細汗剛滑到下頜線,就被她用手背快速擦去。她穿著洗得發白的淺藍色校服裙,校服領口彆著“江城大學勤工儉學”的胸牌,手指正小心翼翼地把一本《拜倫詩選》插回原位。書脊上的燙金字母被歲月磨得有些模糊,她卻特意用軟布擦了三遍,連縫隙裡的灰塵都沒放過。
“同學,請問你見過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嗎?聶魯達的精裝版,1998年譯林出版社的。”
溫潤的男聲從頭頂傳來,像冰鎮過的酸梅湯,猝不及防地澆滅了歐陽燕心頭的燥熱。她猛地抬頭,後腦勺差點撞上書架,眼前卻先撞進一片柔和的光暈裡——
男生站在書架夾角的日光裡,穿一件袖口挽起的白襯衫,露出線條乾淨的小臂。陽光順著他微卷的發梢滑下來,在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陰影,鼻梁上架著的細框眼鏡,讓他的眼神看起來格外清亮。他手裡抱著一本《攝影構圖學》,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書脊,見歐陽燕愣著,又溫和地笑了笑:“是不是太冷門了?我找了三個書庫都沒見著。”
“沒、沒有!”歐陽燕連忙站起身,校服裙的裙擺掃過地麵,帶起一縷灰塵。她認出這是新聞係的陳陽——上周學校的攝影展上,他的作品《光影裡的圖書館》拿了金獎,照片裡的主角就是這個書庫的吊扇和日光,當時她站在照片前看了足足十分鐘,連室友喊她去吃飯都沒聽見。
她攥了攥手心的軟布,聲音有點發緊:“1998年的精裝版在特藏區,普通借閱區隻有平裝本。特藏區需要登記,我帶你去。”
“太好了,謝謝你。”陳陽眼睛亮了亮,跟在她身後往書庫深處走。他的腳步聲很輕,和歐陽燕的帆布鞋踩在地板上的聲音交織在一起,竟有種奇妙的默契。路過靠窗的閱覽桌時,歐陽燕瞥見他放在桌角的MP3,屏幕上正顯示著孫燕姿的《遇見》,和她口袋裡的MP3播放列表一模一樣。
特藏區在書庫最裡麵,隔著一道玻璃門,裡麵的書架比外麵更高,需要踩梯子才能夠到頂層。歐陽燕熟門熟路地拿出登記本,筆尖剛碰到紙頁,就聽見陳陽說:“你也喜歡聶魯達?”
她寫字的手頓了頓,抬頭看向他:“嗯,他的詩很有力量。”尤其是那句寫愛情的,她在筆記本上抄了一遍又一遍,卻從來沒跟人說過。
“我猜你最喜歡那句‘愛情太短,而遺忘太長’。”陳陽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篤定,他走到玻璃門前,看著裡麵整齊排列的精裝書,“很多女生都喜歡這句,但很少有人能讀懂後麵的‘靈魂的暗室’。”
歐陽燕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。她真的最喜歡這句,甚至在日記本的扉頁都寫了這句話。她看著陳陽的背影,陽光正落在他的白襯衫上,把布料染成了暖金色,連帶著他的輪廓都變得柔和起來:“你怎麼知道?”
“猜的。”陳陽轉過身,笑著舉起手裡的《攝影構圖學》,“上次攝影展,我看見你站在我的照片前,手裡攥著的筆記本封麵,露出來半行字,就是這句。”他頓了頓,眼神變得認真,“不過我覺得,遇到對的人,遺忘就不會長。”
午後的日光剛好從特藏區的高窗斜射來,正好落在歐陽燕的臉頰上。她能感覺到自己的臉瞬間燒了起來,連耳朵尖都在發燙。她慌忙低下頭,假裝找鑰匙開玻璃門,指尖卻因為緊張而微微發抖:“鑰、鑰匙在這……”
陳陽見狀,沒有再追問,隻是安靜地站在她身邊。玻璃門“哢噠”一聲打開,他主動接過歐陽燕手裡的軟布:“頂層太高,我來拿吧。書名叫什麼?”
“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,在最裡麵那排的頂層,黑色書脊的。”歐陽燕指著書架最深處,“梯子有點晃,你小心點。”
陳陽點點頭,踩上梯子時,白襯衫的衣角向上縮了縮,露出一小截腰線。他的動作很穩,很快就從頂層抽出一本黑色精裝書,書脊上燙著金色的書名,果然是1998年的版本。他從梯子上下來時,順便把旁邊幾本歪掉的書都扶了扶,動作自然又細心。
“就是這本。”他把書遞給歐陽燕,指尖不經意間碰到了她的手背,像有電流劃過,兩人都愣了一下,又同時移開了目光。歐陽燕低頭登記書名,鼻尖卻縈繞著一股淡淡的皂角香——是陳陽白襯衫上的味道,和圖書館的油墨香混在一起,格外好聞。
“你在這裡勤工儉學多久了?”陳陽看著登記本上歐陽燕的名字,字跡娟秀又有力,和她的人一樣。
“快一年了。”歐陽燕把登記本推給他簽字,“我是中文係大二的,平時沒課就過來。這裡的書我都快摸遍了。”說到書,她的眼睛亮了起來,“你找聶魯達是為了攝影嗎?還是喜歡詩歌?”
“都算。”陳陽簽完字,把筆遞還給她,“我最近在拍一組‘詩歌與光影’的照片,想找聶魯達的詩當配文。你看,”他翻開手裡的《攝影構圖學》,裡麵夾著幾張洗出來的照片,有一張是夕陽下的香樟大道,樹影被拉得很長,“我想在這張照片下麵,配‘愛情是這麼短,遺忘是這麼長’。”
歐陽燕湊近看照片,發絲不經意間掃過陳陽的手背。她指著照片裡的光斑:“這裡的光影拍得真好,像流動的詩。”她頓了頓,鼓起勇氣說,“其實這句詩後麵還有一句:‘這是一個絕望的試圖,是一次使之沉醉的邀請’。配這張照片,會不會更有層次?”
陳陽猛地抬頭看向她,眼神裡滿是驚喜:“我怎麼沒想起這句!太合適了!”他把照片從書裡抽出來,遞給歐陽燕,“你幫我看看,還有哪張需要改配文?”
兩人並肩坐在特藏區的閱覽桌前,陽光透過高窗灑在攤開的照片上。歐陽燕一張一張地看,時而指著照片說配裡爾克的詩,時而搖頭說這句太傷感,不符合光影的溫暖。陳陽就坐在她身邊,認真地聽著,偶爾提出自己的想法,兩人的觀點竟異常契合。
“沒想到你對詩歌這麼了解。”陳陽看著她認真的側臉,陽光在她的睫毛上跳躍,像撒了一把碎鑽,“中文係的才女果然名不虛傳。”
“你才是呢,攝影拍得那麼好。”歐陽燕的臉頰又開始發燙,她把照片推回給陳陽,“我隻是平時看得多而已。”
陳陽笑了笑,沒有反駁。他拿起那本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,翻到其中一頁,用書簽夾好,遞給歐陽燕:“這本書借你看。裡麵有我畫的批注,要是有不同意見,隨時找我討論。”
歐陽燕接過書,指尖碰到書簽時,才發現是一片乾燥的香樟葉,葉脈清晰,還帶著淡淡的香氣。她抬頭看向陳陽,剛好對上他的目光,他的眼神裡帶著一絲期待,像個等待誇獎的孩子。
“謝謝。”她把書抱在懷裡,像抱著一件珍寶,“我看完馬上還你。”
“不急。”陳陽看了眼手表,站起身,“快到閉館時間了,我送你回宿舍吧?正好路過食堂,我請你吃冰淇淋。”
歐陽燕的心跳又開始加速,她點點頭,抓起桌上的軟布和登記本,快步跟在陳陽身後。走出圖書館時,夕陽剛好把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,幾乎要疊在一起。路過香樟大道時,陳陽突然停下腳步,指著樹上的蟬蛻:“你看,光影落在蟬蛻上,像不像透明的詩?”
歐陽燕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,陽光透過蟬蛻的紋路,在地麵上投下細碎的光斑。她轉頭看向陳陽,他正舉著相機拍照,側臉在夕陽下格外好看。那一刻,她突然覺得,這個夏天好像變得不一樣了——有蟬鳴,有日光,有香樟,還有一個懂詩歌的少年。
食堂的冰淇淋攤前,陳陽買了兩個草莓味的甜筒,遞給歐陽燕一個:“這家的草莓味最濃,我每次拍照片累了就來買。”
歐陽燕咬了一口甜筒,冰涼的奶油在舌尖化開,帶著淡淡的草莓香。她看著陳陽,突然想起剛才在特藏區的對話,鼓起勇氣問:“你說的‘遇到對的人,遺忘就不會長’,是真的嗎?”
陳陽拿著甜筒的手頓了頓,他看著歐陽燕,眼神認真又溫柔:“是真的。至少我是這麼覺得的。”他頓了頓,像是下定了決心,“對了,下周文學社有個詩會,主題就是‘光影與詩’,我報名了分享聶魯達的詩。你要不要來?”
歐陽燕的眼睛亮了起來,手裡的甜筒都忘了吃:“我可以去嗎?”她隻是文學社的普通成員,這種分享會一般都是骨乾參加。
“當然可以。”陳陽笑了起來,露出兩顆淺淺的虎牙,“我還想請你當我的‘特邀顧問’呢,幫我看看配文有沒有問題。”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條,上麵寫著詩會的時間和地點,“這是地址,下周三晚上七點,在文學社活動室。”
歐陽燕接過紙條,指尖碰到陳陽的指尖,又是一陣電流劃過。她把紙條小心翼翼地放進校服口袋,緊緊攥住,仿佛攥住了整個夏天的陽光。
走到女生宿舍樓下時,天已經擦黑了。路燈亮起,把兩人的影子又拉回了正常的長度。歐陽燕抱著那本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,站在宿舍門口,對陳陽說:“謝謝你的冰淇淋,還有這本書。”
“不客氣。”陳陽站在路燈下,白襯衫被晚風吹得輕輕晃動,“記得下周三的詩會,我等你。”
歐陽燕用力點點頭,轉身跑進了宿舍樓。她跑上三樓,趴在走廊的欄杆上往下看,陳陽還站在路燈下,見她探頭,朝她揮了揮手,才轉身離開。他的背影在路燈下越來越遠,最後消失在香樟大道的拐角。
歐陽燕回到宿舍,把那本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放在書桌最顯眼的位置。她翻開書,那片香樟葉書簽掉了出來,背麵竟然寫著一行小字:“期待在詩會,與你共賞光影與詩。”
她的臉頰又開始發燙,連忙把書簽夾回去,卻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翻開那一頁。窗外的蟬鳴依舊聒噪,可她卻覺得,這個夏天,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一個夏天。
她不知道的是,陳陽離開女生宿舍後,並沒有回自己的宿舍,而是走到了學校門口的電話亭。他撥通了一個號碼,語氣裡沒有了剛才的溫和,隻剩下冰冷的算計:“喂,幫我查一下歐陽燕的家庭情況,尤其是她父母的資產。對,越快越好。”
掛掉電話,陳陽抬頭看向女生宿舍的方向,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容。路燈的光落在他的眼鏡上,反射出一道冰冷的光,和剛才在圖書館裡的溫和判若兩人。他從口袋裡掏出另一本《二十首情詩與絕望的歌》——和遞給歐陽燕的那本一模一樣,隻是裡麵沒有香樟葉書簽,隻有一張寫著“目標:歐陽燕”的紙條。
晚風拂過香樟樹葉,發出沙沙的聲響,像是在為這場精心策劃的“初遇”,奏響序曲。而宿舍裡的歐陽燕,正抱著那本帶著香樟葉書簽的詩集,滿心歡喜地期待著下周三的詩會,完全沒察覺到,一場名為“愛情”的騙局,已經在她身邊悄然展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