詩會結束後的那個周末,江城下了一場秋雨。雨水洗過的香樟樹更顯蒼翠,葉片上的水珠順著紋路滑落,滴在圖書館前的青石板上,濺起細碎的水花。歐陽燕抱著剛整理好的借閱登記本,站在屋簷下等雨停,口袋裡的手機突然震動起來——是陳陽發來的短信:“在文具店看到一支鋼筆,像極了聶魯達寫作用的那款。”
後麵跟著一張照片。照片裡,陳陽的手正摩挲著一支銀灰色鋼筆,筆身刻著細密的紋路,筆帽上嵌著一小塊墨色寶石,在燈光下泛著溫潤的光。短信末尾還有一句:“都說鋼筆是文人的風骨,可惜這支是限量版,要三千八。”
歐陽燕的手指在屏幕上頓了頓。三千八,是她三個月的勤工儉學工資,也是她計劃用來給母親買治療關節炎藥膏的錢。可她想起詩會上陳陽拿著她改的配文,在眾人麵前說“這是我的特邀顧問歐陽燕”時的驕傲眼神,又把到了嘴邊的“有點貴”咽了回去,回複道:“真的很配你,我幫你留意著。”
發完短信,雨小了些。她把登記本抱在懷裡,衝進雨裡往家教的學生家跑。那是個初三的孩子,家長要求每天晚上輔導兩小時,一小時八十塊。之前她怕耽誤圖書館的工作,隻敢接周末的兼職,現在為了那支鋼筆,她咬牙跟學生家長商量,把輔導時間改成了每天晚上七點到九點,周末再加四個小時。
從那天起,歐陽燕的生活被切割成了碎片。早上七點起床背單詞,八點到十一點上課,中午趴在圖書館的桌子上啃麵包改詩歌配文,下午一點到五點在書庫整理書籍,六點匆匆吃個饅頭趕去家教,九點輔導結束後,再回到圖書館的自習室,趕在閉館前寫自己的小說稿,直到深夜十一點才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宿舍。
陳陽偶爾會來圖書館找她,每次都帶著一杯熱奶茶,卻從來沒問過她為什麼眼底的青黑越來越重。他會坐在她身邊,翻著她改好的配文,笑著說“燕燕你真是我的靈感繆斯”,然後抱怨攝影器材不夠好,拍不出光影的層次感,或者說某本畫冊太貴,攢了好久的錢都不夠買。
有一次,歐陽燕正在給學生講數學題,手機突然響了,是陳陽打來的。她走到陽台接起,就聽見他興奮的聲音:“燕燕,我發現一家新開的西餐廳,環境特彆好,適合拍‘浪漫光影’主題的照片,你今晚陪我去唄?”
“今晚不行,我要輔導學生。”歐陽燕的聲音有些沙啞,連續一周的熬夜讓她嗓子疼得厲害,“而且那家西餐廳人均兩百多,我現在……”
“哎呀,錢不是問題。”陳陽打斷她的話,語氣裡帶著一絲不耐,“你就不能請個假嗎?我好不容易找到這麼合適的拍攝場景。”
歐陽燕握著手機,看著陽台外漆黑的夜空,突然覺得有些委屈。她想說自己已經一周沒在十二點前睡過覺了,想說她為了攢錢,每天都在吃三塊錢的饅頭,想說她的手因為長期握筆改稿,已經開始發麻。可話到嘴邊,卻變成了:“那我跟學生家長說一聲,晚一個小時輔導。”
那天晚上,歐陽燕陪陳陽去了那家西餐廳。陳陽拿著相機拍了很久,從燈光拍到餐具,從窗外的夜景拍到她的側臉,卻沒注意到她連菜單都沒敢翻開,隻是一個勁地喝著免費的檸檬水。最後結賬時,陳陽摸了摸口袋,皺著眉說“糟了,錢包忘帶了”,歐陽燕默默掏出自己的工資卡,刷掉了四百八十塊——那是她兩天的輔導費。
從西餐廳出來,陳陽牽著她的手,興奮地說:“今天拍的照片肯定能拿獎,到時候獎金下來,我帶你去買那條你喜歡的連衣裙。”歐陽燕笑了笑,沒說話,隻是把手往袖子裡縮了縮——秋夜的風很涼,她的外套還是去年買的,袖口已經磨破了邊。
這樣連軸轉的日子過了一個月。歐陽燕終於攢夠了三千八百塊錢。她拿著工資卡,在銀行的ATM機前,反複確認餘額,指尖因為激動而微微發抖。那天正好是陳陽的生日,她特意請了半天假,去文具店把那支限量版鋼筆買了下來。
鋼筆裝在一個精致的黑色禮盒裡,她用絲帶在禮盒上係了個蝴蝶結,還在卡片上寫了一句聶魯達的詩:“愛情太短,而你太長。”她抱著禮盒,站在陳陽的宿舍樓下,陽光透過香樟樹的枝葉灑在她身上,暖得讓她差點睡著——她已經連續三天隻睡了四個小時。
陳陽下來的時候,穿了一件新的格子襯衫,是歐陽燕上個月用勤工儉學的工資給他買的。他看到歐陽燕懷裡的禮盒,眼睛亮了起來,快步走過來:“這是給我的嗎?”
“嗯,生日快樂。”歐陽燕把禮盒遞給他,臉上的笑容帶著一絲疲憊,卻格外真誠,“你說的那支鋼筆,我給你買來了。”
陳陽迫不及待地打開禮盒,拿出鋼筆仔細端詳。銀灰色的筆身在陽光下泛著光,他擰開筆帽,對著陽光看了看筆尖,滿意地笑了:“嗯,這才是配得上我的筆。”他頓了頓,像是突然想起什麼,“之前你送我的那支塑料鋼筆,寫起來總卡墨,早就被我扔了。”
歐陽燕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。那支塑料鋼筆是她用第一個月的勤工儉學工資買的,花了八十塊,是她能負擔的最好的禮物。她當時抱著鋼筆,在宿舍樓下等了他兩個小時,他接過的時候,也是這樣笑著說“很喜歡”。
“這支筆真好看。”陳陽把鋼筆放進襯衫口袋,拍了拍,然後皺起眉,“不過有點可惜,我昨天去參加攝影協會的聚會,會長穿了一套定製西裝,特彆有氣質。我這支鋼筆這麼好,要是配我的舊西裝,就太掉價了。”
他轉頭看向歐陽燕,眼神裡帶著一絲理所當然:“燕燕,你下次兼職的錢,先幫我看看西裝?我問過了,一套定製西裝也就兩千多,以你的能力,應該很快就能攢夠吧?”
歐陽燕的手指蜷縮起來,指甲深深掐進掌心。她看著陳陽臉上的期待,想起這一個月的辛苦——在寒風裡等公交凍得發抖,因為熬夜改稿流鼻血,因為長期吃饅頭低血糖差點暈倒。這些她都沒跟陳陽說過,她以為他會懂,會看到她的付出。
“燕燕?你怎麼了?”陳陽見她不說話,伸手碰了碰她的肩膀,“是不是覺得太貴了?沒關係,你先攢著,不夠的話我再想想辦法。”
“沒、沒有。”歐陽燕猛地回神,把到了嘴邊的“我很累”咽了回去,勉強擠出一個笑容,“好,我看看。”
“太好了!”陳陽笑了起來,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,“我就知道你最懂我。對了,我下午要去拍一組夕陽下的鐵軌,你幫我把相機和三腳架拿下來吧,在我宿舍的桌子上。”
歐陽燕點點頭,轉身往男生宿舍樓上走。她的腳步有些虛浮,爬到三樓的時候,突然覺得一陣眩暈,眼前發黑。她扶著牆壁站了幾秒,才緩過勁來。宿舍管理員阿姨看著她蒼白的臉,忍不住說:“同學,你臉色這麼差,是不是不舒服?要不要去校醫院看看?”
“沒事,謝謝阿姨。”歐陽燕笑了笑,接過陳陽室友遞過來的相機和三腳架,轉身下樓。相機很重,三腳架更是壓得她肩膀生疼,可她看著樓下陳陽正在打電話的背影,還是咬著牙走了過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