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鐵軍就在一排存放便攜式地質雷達的貨架旁。他背對著入口,正在檢查一台設備的天線陣列。聽到腳步聲,他轉過頭。
他比檔案照片上看起來更精悍。寸頭,麵部線條像是用岩刻刀削出來的,一道淺疤從左邊眉梢斜向下,沒入衣領。眼神平靜,但嶽坤能感覺到那種平靜之下高度專注的審視,像雷達在掃描。
“嶽博士。”趙鐵軍的聲音不高,帶著一點沙啞,是長期在嘈雜環境中喊話留下的痕跡。他沒有寒暄,直接指向旁邊工作台上已經打開的一份厚厚的紙質文件——正是那份附有二十七條條件的計劃書。“附錄D,第十七款,關於‘通道理論不存在’情況下的強製折返程序,我有幾個操作性問題需要明確。”
嶽坤走過去。“請說。”
趙鐵軍用指尖點在條款上:“這裡寫,‘連續七十二小時無有效諧振信號增強,或遭遇不可逾越之自然障壁,經指揮官與安保專家共同評估後,應啟動折返’。問題一,‘有效增強’的量化標準是什麼?你的手表信號強度波動多少算‘增強’?問題二,‘共同評估’如果出現分歧,比如我認為該折返,你認為還能繼續,裁決機製是什麼?問題三,”他抬起眼,目光銳利地看向嶽坤,“當出現‘灰色地帶’——比如信號微弱波動,前方障壁看似可嘗試突破但風險極高,而任務時間又所剩無幾時,決策權重會向任務目標傾斜,還是向隊員生存概率傾斜?”
每一個問題都精準地釘在計劃執行最脆弱、也最容易產生分歧的關節上。沒有質問,隻有純粹的、基於專業經驗的求真。
嶽坤沒有回避他的目光。“問題一:信號強度波動超過基準噪聲水平百分之七,並持續十分鐘以上,視為‘有效增強’。具體數值可以由蘇妍博士的設備實時監測。問題二:出現分歧時,以安保專家的風險評估為優先考量。我的指揮權不淩駕於你的專業判斷之上。問題三,”他停頓了一下,語氣更沉,“在‘灰色地帶’,我的個人傾向是繼續。但我受過的訓練和這份協議要求我,必須將隊伍生存置於首位。所以,我需要你的專業判斷作為我個人傾向的‘刹車係統’。趙隊長,在這個任務裡,你的首要職責不是保障任務成功,而是保障這支小隊在協議允許的範圍內,儘可能活著回來。必要時,包括強製帶我回頭。”
趙鐵軍盯著他看了足足五秒鐘,那審視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顱骨,直接檢查他腦中的每一個念頭。然後,趙鐵軍緩緩點了點頭,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極其細微的一絲。
“清晰。”他收回手指,“那麼,我們需要在出發前,將這份協議裡所有‘共同評估’、‘協商決定’的模糊條款,全部轉化為具體的、可操作的決策流程圖和信號標準。每個人,包括那位還沒到的地質學家,都必須簽字確認。沒有模糊空間,才能在沒有後援的地底下活下去。”
“同意。”嶽坤伸出手。
趙鐵軍握住,他的手粗糙而有力,握持的時間恰到好處,傳遞出一種務實的認可。“我會在今晚草擬出流程圖初稿。另外,根據我對條款裡裝備清單的理解,我們的負重和火力配置幾乎無法應對中型以上的突發地質危機或……其他未知風險。我需要你知道並接受這個事實:我們的安全邊際非常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嶽坤收回手,“我們是在賭一個理論。理論如果錯了,再多的裝備也隻是陪葬。”
離開C3區,嶽坤沒有回居住艙,而是轉向基地的中央檔案庫。他在一台可查詢公共學術記錄的終端前坐下,輸入了“林雨”和“嶽振華”兩個關鍵詞。
檢索結果很快出現。有幾篇聯合署名的會議摘要,還有一篇正式發表於《地球物理學報》的論文:《諧振探測在裂隙介質中的信號衰減模型驗證——以東海衝繩海槽區域為例》。通信作者是嶽振華,第二作者就是林雨。
嶽坤點開那篇論文。摘要顯示,他們利用在第三區附近布設的臨時探測器陣列,捕捉到了一次罕見的小規模海底慢地震事件,並成功記錄到了伴隨的、特定頻率的諧振波信號衰減數據,驗證了嶽振華提出的一個修正模型。論文最後致謝部分,有一句:“特彆感謝林雨博士在野外數據采集中的卓越工作與深刻見解。”
父親從未在家裡提起過這位合作者。但看論文發表時間,正是他去世前一年。那段時間,父親總是風塵仆仆,在家呆不了幾天就又出門,說是有“關鍵的野外驗證”。母親私下裡抱怨過,說他把家當旅館。現在想來,那些“關鍵的驗證”,或許就與東海,與第三區有關。
嶽坤關掉終端。父親的世界,他從未真正走進去過。而現在,他卻要沿著父親隱約指出的方向,走向地心。
回到艙室,他收到了林雨發來的加密確認信息,隻有一句話:“已接收任務簡報,明早06:00時準時報到。願科學指引前路。——林雨”
夜深了。
基地模擬的夜間照明調至最低,窗外(虛擬景觀屏幕)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圖景——那是災變前最後一個晴朗夜晚,由“伏羲”陣列拍攝並存儲下來的。如今,地表恐怕早已被狂暴的太陽風等離子體和塵埃籠罩,不見天日。
嶽坤從抽屜深處取出一個用軟布包裹的小物件。揭開布,裡麵是女兒小滿用兒童黏土捏的“太陽”,圓滾滾的,塗著已經斑駁的金色和紅色釉彩。旁邊是一張用防水塑封膜仔細保護起來的全家福照片。照片上的妻子林靜摟著他的胳膊,笑容溫婉;小滿騎在他脖子上,小手揮舞著,衝著鏡頭做鬼臉。背景是老家的山坡,陽光燦爛,綠草如茵。
他看了很久,然後用最柔軟的緩衝材料將它們包裹好,放入一個隻有巴掌大的高強度防水密封袋中。封口前,他停頓了一下,拿起一支筆,在密封袋內側的空白標簽上,用力寫下一行字:
“給靜靜和小滿:如果迷路,這是我的坐標。”
他寫下的是秦嶺一號基地精確的地理坐標和深度。
然後,他將密封袋放入戰術背心內層,最貼近胸口的位置。
做完這一切,他躺下,卻沒有絲毫睡意。腦海裡反複回放著計劃細節、第三區那規律的“心跳”波形、趙鐵軍尖銳的問題、父親論文裡的圖表……最後,所有畫麵都沉澱下來,化為一片黑暗。黑暗中,隻有手腕上傳來手表秒針跳動的微細觸感,和想象中,腳下無儘岩層深處,那可能存在的、幽暗通道的輪廓。
不知過了多久,基地的廣播係統傳來低功率運行的輕微電流聲,接著,柔和但清晰的女聲響起,在每一間艙室、每一條走廊回蕩:
“所有人員請注意:”
“‘歸途’計劃執行隊成員,請於明日06:00時,在C3區集合點完成最終集結,接受出發前最後簡報與裝備配發。”
“重複:‘歸途’計劃執行隊……”
廣播循環播放著。
嶽坤睜開眼,艙內依舊昏暗。但他知道,夜晚結束了。
他起身,開始最後一次檢查自己的個人裝備。動作穩定,一絲不苟。
手表表盤上,熒光指針指向05:42。
距離踏入黑暗,還有十八分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