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風山在京城以西三百裡,尋常車馬需走兩日。
解離三人沒走官道。
出城三十裡後,聞人語引路折入一片荒林。林中沒有路,隻有嶙峋亂石和齊腰深的野草。她走在最前,腳步輕盈得像在林間漫步,每步落下都避開枯枝,不留痕跡。偶爾停下,俯身查看地麵——那裡有極淡的爪印,不是野獸,是某種帶鱗的、三趾的生物。
“影衛的追蹤獸。”聞人語低聲說,“黑鱗犬,鼻子比狗靈百倍,能追蹤三個時辰前的氣味。我們出城時就被盯上了。”
夙夜按劍:“要清理嗎?”
“不用。”聞人語從皮囊裡取出一隻瓷瓶,倒出些黃色粉末,沿三人走過的地方撒了一圈,“‘斷魂香’,黑鱗犬聞了會暫時失嗅半個時辰。夠我們拉開距離。”
她頓了頓,補充:“但影衛不止一隊。國師府養了至少五十頭黑鱗犬,輪換追蹤。我們甩不掉全部。”
解離走在最後,一直沉默。她左手握著影遁石,右手虛按在腰間琉璃瓶串上,目光掃過林間每一處陰影。晨光透過枝葉縫隙灑下來,在林地上投出斑駁的光斑,那些光斑在移動——不是風吹樹動,是有人影在樹冠間跳躍追蹤。
“七個。”解離忽然開口,“左前方三個,右後方四個。距離百丈,呈包圍態勢,但沒有收緊。”
夙夜和聞人語同時停步。
“他們想驅趕我們去某個方向。”夙夜沉聲說,“像圍獵。”
“黑風山有埋伏。”解離說,“漆雕無忌知道我們會來,所以不急著動手。他要等我們進山,進了他的主場,再收網。”
聞人語冷笑:“那就讓他等。”
她改變方向,不再往西,反而折向北。北麵是一片沼澤,水汽氤氳,霧氣彌漫,能見度不足十丈。
“沼澤能掩蓋氣味,也能困住黑鱗犬。”聞人語解釋,“但裡麵有毒瘴,還有食人水蛭。跟緊我,彆踩錯地方。”
三人踏入沼澤。
霧氣立刻吞沒了他們的身影。腳下是濕軟的淤泥,每步都陷到腳踝。水汽裡有股甜膩的腥氣,聞人語提前分給每人一枚藥丸含在舌下,才勉強抵抗。
走了約莫一炷香時間,身後追蹤的氣息徹底消失。沼澤的毒瘴和複雜地貌,連影衛也不敢輕易深入。
“停。”解離忽然說。
她蹲下身,手掌按在泥濘裡。泥下有東西——硬物,帶棱角,她挖出來,是一塊破碎的石碑。碑文被腐蝕大半,隻能勉強辨認幾個字:“……萬骨……葬於此……”
“這裡也是古戰場?”夙夜問。
“不止。”解離抹去石碑上的泥,“黑風山是主戰場,這片沼澤當年應該是拋屍地。十萬屍骨,不可能全埋在山穀,大部分被扔進沼澤任其腐爛。”
她站起身,環顧四周。霧氣中隱約可見森白的骨茬露出泥麵,像一片片枯萎的蘆葦。
“怨氣比黑風山更重。”解離說,“但這裡的記憶結晶……被汙染了。”
她從腰間取下一枚空琉璃瓶,拔開塞子,瓶口對準泥沼。等了片刻,瓶內毫無反應。
“記憶抽取術失效了。”聞人語皺眉,“這裡的怨念太雜太亂,已經無法凝結成完整記憶碎片,隻剩混沌的‘情緒殘渣’。”
“對,但也是機會。”解離收起瓶子,“漆雕無忌要的是純淨記憶結晶,不會來這裡開采。我們可以在這裡布置後手——如果山穀行動失敗,就把追兵引過來。”
她從皮囊裡取出三枚特製符紙,遞給夙夜和聞人語:“‘怨靈引’,貼在身上,關鍵時激活,能引來方圓百丈內的怨氣集中攻擊。但隻能用一次,而且會反噬自身,不到萬不得已彆用。”
夙夜接過符紙,指尖觸到符紙瞬間,耳邊仿佛響起無數淒厲的哭嚎。他臉色微白,但沒說話。
聞人語則仔細看了看符紙上的符文,眼中閃過一絲驚訝:“這是……上古巫族的禁符。你從哪兒弄來的?”
“師父的遺物。”解離說得簡單,“他當年研究過如何利用怨氣,但最終放棄了。因為代價太大。”
“什麼代價?”
“激活怨靈引的人,會被怨氣侵蝕識海,輕則記憶受損,重則瘋癲。”解離看著兩人,“所以我說,不到萬不得已彆用。”
三人繼續前進。
沼澤深處比想象中更難走。淤泥逐漸沒過膝蓋,每步都像在膠水裡拔腿。霧氣越來越濃,連方向都難以辨認,全靠聞人語手中一枚青銅羅盤指引。
那羅盤很古舊,指針不是南北,而是刻著複雜的星宿圖案。聞人語每走一段就停下,調整羅盤角度,嘴裡念念有詞。
“你在算什麼?”夙夜問。
“算地脈走向。”聞人語頭也不抬,“沼澤是死地,但死地之中必有‘生門’——怨氣積聚到極點會形成天然的陰陽循環節點。找到那個節點,就能安全穿過去。”
羅盤指針忽然劇烈震顫,指向左前方。
“那邊。”
三人轉向。走了約莫百步,霧氣驟然稀薄,腳下淤泥也變得堅實。前方出現一片乾爽的土丘,土丘上居然長著一棵枯樹——樹已死,但樹乾扭曲的姿態像在掙紮,樹皮上布滿人臉般的紋路。
“到了。”聞人語收起羅盤,“這裡是沼澤中心唯一的‘淨地’。休息一刻鐘,補充體力。”
三人靠樹坐下。解離取出乾糧和水囊分食,聞人語則從皮囊裡掏出幾張獸皮地圖,鋪在地上研究。
“黑風山穀地結構比我想的複雜。”她指著地圖上幾處標記,“這裡,這裡,還有這裡,都有天然形成的‘記憶渦流’——就像水裡的漩渦,靠近會被卷入混亂的記憶碎片中,輕則神誌錯亂,重則識海崩潰。”
“漆雕無忌的提煉陣布在哪兒?”夙夜問。
“山穀正中,最大的渦流上方。”聞人語點在地圖中心,“他在利用渦流加速提煉過程,但也最危險。一旦陣法失控,整個山穀的記憶碎片都會暴走,後果不堪設想。”
解離盯著地圖,忽然問:“渦流的源頭是什麼?”
“通常是大規模死亡事件的‘記憶錨點’。”聞人語解釋,“比如某個將軍戰死的地方,或者一場屠殺的中心。那裡殘留的記憶最強,會持續吸引周圍的記憶碎片,形成渦流。”
“黑風山的錨點是什麼?”
聞人語沉默片刻,從皮囊最裡層取出一卷發黃的羊皮紙,展開。紙上用朱砂畫著簡陋的山穀地形,中心標注著一個扭曲的符號。
“我娘當年探查時記錄的。”聞人語聲音壓低,“她說,黑風山之所以怨氣衝天,不是因為死了十萬士兵,而是因為……有人在戰爭結束後,又進行了一場‘記憶清洗’。”
夙夜皺眉:“什麼意思?”
“勝利的一方為了徹底抹除敗軍的‘存在’,請來高階修士,用禁術把十萬亡魂的記憶全部抽出來,煉成了一枚‘怨念核心’。”聞人語指尖點在那個符號上,“核心就埋在山穀地底。渦流,就是核心泄露出的記憶餘波。”
解離眼神一凝:“如果提煉陣布在渦流上方,漆雕無忌的真正目的……可能不是開采表層結晶。”
“你是說,他想挖出那枚核心?”夙夜問。
“對。”解離站起身,“十萬亡魂的記憶核心,蘊含的能量足夠驅動‘鎖天’大陣三次。如果他拿到手,就再也不需要偷偷摸摸在人間開礦了。”
三人對視,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凝重。
計劃必須調整。
“原定目標不變——破壞提煉陣,盜取樣本。”解離快速說,“但加一個備用目標:如果發現漆雕無忌的人在挖掘核心,我們要搶在他們前麵,把核心……轉移走。”
“轉移到哪兒?”聞人語問。
“沼澤。”解離看向來路,“沼澤的怨氣足夠掩蓋核心的氣息。而且這裡的地脈結構特殊,核心埋進去,短時間內不會被追蹤到。”
“但怎麼轉移?”夙夜說,“十萬亡魂的記憶核心,重量不是問題,但那種規模的怨氣,我們三個人扛不住。”
解離從懷中取出一枚玉簡——正是她昨夜研究執法司檔案時,從師父留下的筆記裡找到的那一枚。
“師父當年研究過如何封印怨念核心。”她將玉簡貼在眉心,片刻後放下,“他創了一套‘九宮鎮魂印’,可以暫時封印核心,但需要三個人同時結印,且必須心意相通,否則會被怨氣反噬。”
夙夜和聞人語都沒說話。
心意相通,說起來簡單。他們三人認識不到一天,彼此之間信任有限,更談不上默契。
“可以練。”解離說,“還有兩個時辰才到黑風山。路上我們演練。”
她將玉簡中的印法傳給兩人。印法分九式,每式對應一種手印和一段口訣。前三式簡單,中三式複雜,後三式……近乎自殘。
“第七式‘剜心’,需要取施術者三滴心頭血。”聞人語看完印法,臉色難看,“第八式‘燃魂’,要燃燒部分魂力。第九式‘鎮獄’,完成後施術者會陷入三天虛弱,期間與凡人無異。”
“所以說是備用目標。”解離收起玉簡,“不到萬不得已,不用。但如果漆雕無忌真的在挖核心……我們不能讓他得逞。”
夙夜忽然問:“解離,你師父當年研究這套印法,是想封印黑風山的核心嗎?”
“不知道。”解離說,“筆記裡沒寫。但我想……他可能預見到了今天。”
她轉身望向黑風山方向。隔著沼澤的霧氣,遠山輪廓模糊,像一頭蟄伏的巨獸。
“走吧。”
接下來的路程,三人一邊趕路一邊演練印法。
前三式順利。中三式開始出現問題——夙夜的手印總是快半拍,聞人語的呼吸節奏和解離對不上。三人停停走走,反複調整,直到日頭偏西,才勉強將前六式練熟。
後三式沒敢真練,隻默記了要領。
走出沼澤時,已是黃昏。
黑風山近在眼前。
那是一片連綿的禿山,山上寸草不生,隻有黑色的岩石裸露,像被大火燒過。山穀入口像一張巨口,陰風從裡麵呼嘯而出,帶著刺鼻的硫磺味和……隱約的哭聲。
不是風聲,是真的哭聲。成千上萬人的哭聲,混雜在一起,變成一種持續的低鳴,鑽進耳朵裡,讓人頭皮發麻。
“到了。”聞人語低聲說,“山穀入口有哨卡,至少二十個黑甲衛。我們得繞路。”
她帶路繞到山穀北側。這裡是一麵近乎垂直的崖壁,高百丈,光滑如鏡,連飛鳥都難以落腳。
“溶洞在哪兒?”夙夜問。
聞人語指向崖壁中段一處藤蔓垂掛的地方:“那裡。但藤蔓是假的——是‘幻影藤’,觸碰會觸發警報。我們需要從上麵垂降下去,直接落進洞口。”
她從皮囊裡取出三卷特製的繩索,繩頭帶著精鋼飛爪:“我先上,固定繩索,你們跟上來。”
她後退幾步,助跑,飛爪拋出,精準勾住崖頂一塊凸起的岩石。試了試承重,然後開始攀爬。動作敏捷得像隻壁虎,幾個起落就上了崖頂。
繩索垂下。
夙夜看向解離:“你先?”
“一起。”解離說,“留一個人在下麵太危險。”
兩人同時攀繩。爬到一半時,解離忽然停下,側耳傾聽。
風中傳來極細微的金屬摩擦聲——來自崖頂。
她抬頭,看見聞人語正朝她打手勢:“上麵有人,三個。”
解離點頭,加快速度。夙夜也察覺異常,緊跟而上。
三人聚在崖頂一塊巨石後。聞人語指了指前方——二十丈外,三個黑甲衛正在巡邏,但他們的走位很怪,不是沿著崖邊,而是在一個固定區域繞圈。
“他們在守什麼?”夙夜低聲問。
“洞口。”聞人語說,“溶洞的另一端出口,就在他們腳下。但那裡應該很隱蔽,除非……”
“除非有人泄露了位置。”解離接話。
三人對視。知道溶洞存在的,除了聞人語和她已故的母親,隻有……
“千麵當鋪裡有內鬼。”聞人語眼神冷下來,“回去再清算。”
“現在怎麼辦?”夙夜問。
“解決他們。”解離說,“但不能弄出聲響。”
她從腰間取下一枚琉璃瓶,瓶內封著一團淡紫色的煙霧。拔開塞子,煙霧飄出,在風中無聲擴散,飄向那三個黑甲衛。
“‘夢魘香’,吸入後會產生幻覺,昏迷半刻鐘。”解離解釋,“我們有三息時間。”
煙霧籠罩了巡邏區域。三個黑甲衛腳步踉蹌,眼神渙散,相繼軟倒在地。
三人迅速上前,將昏迷的衛兵拖到隱蔽處,用繩索捆好,塞住嘴。然後找到洞口——那是一個僅容一人通過的縫隙,藏在岩縫深處,入口處果然有被動過的痕跡,幾塊石頭被人為移動過。
“小心陷阱。”聞人語率先鑽入。
洞內漆黑,但有風流動,說明另一端是通的。三人點燃隨身攜帶的冷光石,微弱的光芒照亮了通道。洞壁濕滑,長滿青苔,地上散落著一些破碎的陶片和鏽蝕的兵器——這裡曾經有人躲藏過。
走了約莫百丈,前方豁然開朗。
是一個天然溶洞大廳,高約五丈,寬十丈,洞頂垂著鐘乳石,地麵平整,中央甚至有一處水潭,潭水清澈見底。
但最引人注目的,是洞壁上刻滿的壁畫。
壁畫用某種暗紅色的顏料繪製,曆經歲月仍未褪色。畫麵內容詭異:一群身穿古老服飾的人在舉行祭祀,祭壇上躺著一個少女,祭壇下跪著無數人,而天空……天空裂開一道縫隙,縫隙中探出一隻巨大的眼睛。
“這是……”夙夜走近細看。
“黑風山古戰場的真相。”聞人語聲音發緊,“我娘當年隻探查到一半,剩下的部分……她沒來得及記錄。”
解離走到壁畫前,指尖撫過那些暗紅色的線條。顏料觸手粘膩,帶著一股鐵鏽味——是血,而且是混合了某種特殊藥劑的血液,才能保存這麼久。
她一幅幅看過去。
第一幅:戰爭。兩支大軍在山穀中廝殺,屍橫遍野。
第二幅:勝利。一方軍隊高舉旗幟,另一方潰敗。
第三幅:祭祀。勝利者將俘虜和己方傷兵全部押到山穀中央,築起祭壇。
第四幅:獻祭。祭壇上,一個穿著白衣的少女被捆綁,天空裂開縫隙。
第五幅:降臨。縫隙中那隻眼睛睜開,投下一道光柱,籠罩整個山穀。
第六幅:清洗。光柱掃過之處,所有亡魂從屍體中升起,化作一道道流光,被吸入天空的縫隙。
第七幅:封印。裂縫閉合,山穀恢複平靜,但地上多了無數黑色的晶石——記憶結晶。
第八幅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