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孫照知道他的氣苦,知道他的怨恨。
她隻是沒想到,他會再追上來。
四目相對,饒是她向來長袖善舞,一時之間,竟也不知道該說什麼了。
桂舍人平靜地瞧著這一幕,叫了她一聲:“公孫娘子?”
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倆。
公孫照回過神來,拱手向她行了一禮:“請舍人先行,不要為我延誤,我二人言語幾句,我便催馬追上。”
桂舍人目光在這對年輕男女臉上掃過,笑了一聲,並沒有為難她:“既然如此,我就在前邊恭候了。”
她一催韁繩,身下的坐騎慢慢向前,眾人各懷心思地瞧了眼,也都跟上。
公孫照回過臉去,躑躅著抬起眼眸:“你……”
顧縱臉上縈繞著一層冬日霧氣般的冷白,隻是因為催馬急行趕路,呼出的霧氣卻是熱的。
他扯下馬背上的褡褳,丟給她:“拿著。”
公孫照下意識地一抬手接住。
顧縱勒住韁繩,調轉馬頭:“天都風雲莫測,卻與揚州不同,你……罷了!”
他冷笑了一聲:“這話跟義妹你說不著!”
略微頓了頓,又說:“禁中遍植楊柳,馬上就開春了,你受不得楊花柳絮,自己多仔細著。”
公孫照懷抱著那隻褡褳,五味雜陳地看著他。
顧縱也看著她,眼底有轉瞬的惻然。
而後他垂下眼瞼,瞟一眼桂舍人一行逐漸遠去的身影,抬手一鞭,抽在她的坐騎上!
“公孫照,你走吧。”
公孫照已經記不起他上一次這樣連名帶姓的稱呼她,是什麼時候了。
身下的坐騎得到了命令,達達向前。
顧縱的聲音夾雜著冬日的冷陽裡,傳進她的耳朵:“到天都,追你的大好前程去吧!”
……
公孫照一行人舍棄馬車,輕騎趕路,廬州、壽州之後,終於下榻潁州。
進城之前,她提早向桂舍人告了假:“我今晚怕得抽個把時辰出去才好。”
桂舍人不解其意:“娘子何出此言?”
公孫照這才告訴她:“我二姐嫁去了花家,如今花家姐夫正在做潁州長史,既然途經此地,必然得去拜會才是。”
桂舍人明白過來,愈發覺得公孫氏人品貴重。
雖說是至親姐妹,但耐不住年歲上差得多了。
公孫二娘出嫁的時候,公孫氏大抵還在孩抱之年,又經曆了家門敗落,隨從冷氏夫人退居揚州,總共才見過幾回?
難為她居然還記得這個姐姐。
途經此地,專程拜會,怕也是存了一點在花家麵前為她做臉的意思。
因公孫氏為人妥帖,桂舍人倒也願意送個順水人情,點了一行禁衛隨從。
又因她先前打點得周到,禁衛們也很情願。
桂舍人因而又覺出公孫氏的一點妙處。
隻怕出行之初,她就打定這個主意了,是以早早地打點了天都來使們,這會兒再用起人來,人家也都願意幫襯。
此時天色已晚,公孫照叫潘姐等人陪著,一路尋到花家門外,花家眾人正用晚飯。
忽然間門房滿頭大汗來稟:“外頭來了好些人,高騎大馬,好不煊赫,說是六姨奉聖諭上京,途經潁州,特來拜會二姐!”
一時間把花家驚了個人仰馬翻。
花姐夫慌忙跟公孫二姐出迎。
才走出去不遠,卻見人已經進了內門,遠遠瞧見,先自行禮,口稱“姐姐,姐夫”。
夫妻兩個忙不迭又還禮。
定睛去看,端是十分人才,風流標致,秀逸天成。
公孫二姐也是三十五、六歲的人了,因諸多變故,臉上已經有了風霜之色。
公孫照拉著她的手,殷殷敘話:“我跟娘都記掛著姐姐,臨行之前娘還再三囑咐,到了潁州,一定得來瞧瞧姐姐……”
又叫人把自己帶的揚州土儀,綢緞、點心,交付給花家管事。
短短幾句話,說得公孫二姐眼淚都出來了。
花姐夫在旁,忙問六姨用過飯沒有,又趕忙催促著仆從再去置備,分外殷勤。
公孫照謝過他:“姐夫客氣,這些年你照顧姐姐,我還沒來得及謝你呢!”
花姐夫隻是笑:“六姨這話說得忒客氣,叫人慚愧。”又催著進屋去坐。
不多時,廚下匆忙送了膳食過來。
燒肥鴨、水晶鵝、糟鰣魚、醋燒白菜,另有釀豆腐和甜醬瓜,並一壺陳釀。
花姐夫請她上座:“太簡陋了些……”
公孫照推辭,請他上座:“姐夫有心,不能再周到了。”
如是賓主儘歡,吃喝之後,便道了辭彆。
臨行之前,公孫照又說:“二姐可有話想跟三姐、五哥說?”
“若是有,便寫成信,明日天亮時分送去驛館,我急著上京,明日就不來辭彆姐姐、姐夫了。”
公孫二姐含淚拍了拍妹妹的手,應了聲:“好。”
花姐夫連連說:“皇差要緊,皇差要緊,千萬彆耽誤了大事!”
夫妻二人,殷殷地送了她出去。
彼時已經是夜半時分。
公孫照又取了銀錢,給同行的禁軍隊率,笑道:“諸位大哥辛苦,且拿去吃酒,作個消遣。。”
對方推辭幾句,見她實心要給,謝過之後,便也收了。
公孫照進得驛館,幾間上房都亮著燈。
女史碧澗聽見動靜,推開窗戶來瞧。
這會兒就支在窗戶上,似笑非笑地問:“公孫娘子,你真是個泥團性子,成婚的時候,你這姐姐可打發人去給你送賀禮了?”
公孫照神色自若:“這是自然。”
“瞎說,”碧澗一抬眉毛,斜睨著她:“我都打聽過了,沒有!”
公孫照隻覺好笑:“女史這話說的,我們家的事兒,外人怎麼知道?”
又道:“誰說沒送的?您叫他來跟我分辯。”
碧澗見狀嗤笑一聲,頗覺沒趣兒:“死鴨子嘴硬,哼!”
“啪”一下,將窗戶關上了。
公孫照笑吟吟地瞧著那扇緊閉的窗戶,幾不可見地搖了搖頭。
這位女史瞧著也是快三十歲的人了,又在內廷當差,怎麼嘴上連個把門的都沒有。
她要往自己房裡去。
桂舍人就在這時候推開窗戶,笑著朝她招了招手:“娘子要不要到我這兒來吃杯茶,解解酒?”
公孫照心下微動:“恭敬不如從命。”
碧澗也聽見了,大抵是不高興,隔著窗戶,在房裡說給她們聽:“好會鑽營,拿我做筏子邀好,打量著誰看不出來?”
桂舍人眸光微微一暗,此時卻隻當是沒聽見。
公孫照自然也如是為之。
……
“碧澗是尚功局出來的,又跟陳尚功格外要好,所以性子有些驕縱,以後你就知道了。”
桂舍人說著,淺淺地給她斟了杯茶。
公孫照謝過她,又禁不住道:“陳尚功?這個‘陳’……”
“你真是聰明人。”
桂舍人讚許地看了她一眼:“陳尚功的‘陳’,跟陳貴人的‘陳’是同一個,她是鄭國公的長孫女,陳貴人的親侄女……”
公孫照知道,當年高皇帝開國,設置了十二家公府,隻是後來有三家公府因附從隱太子作亂而被族誅,到如今,便隻留下了九家世襲公府。
鄭國公府陳氏,便是其中的一家。
本朝後妃製度,皇後之下有三夫人、九嬪。
而三夫人,指的便是貴嬪、夫人與貴人。
桂舍人似乎聽到了她的心聲,笑吟吟地告訴她:“如今六宮無主,陳貴人就是後宮之中位分最高的了。”
陳尚功是陳貴人嫡親的侄女,碧澗是陳尚功的心腹。
難怪會驕縱了。
因為的確有些驕縱的本錢。
倒是桂舍人將此事告知於她,大抵也是存了示好,甚至是招攬她的意思了。
公孫照心裡明白,隻是不明天都近況,便隻作不知,不顯露出自己的態度來。
她無話可說,桂舍人倒是真的有點好奇。
“娘子真是仁厚人,”她說的是公孫照專程往花家去探望公孫二姐的事情:“以德報之。”
桂舍人也知道,公孫二姐在公孫照的婚事上毫無表示,大概率是真的。
隻是,又有什麼必要大喇喇地掀開?
徒然與人不快罷了。
公孫照輕輕說:“姐姐也有她的難處。且大哥待我寬厚,儘了骨肉情分,上行下效,如此而已。”
公孫家沒落多年,一朝終於有了起色,公孫照需要自己人。
不信姓公孫的,難道去信外人?
公孫濛留給她的信封裡,不隻有他連夜寫就的數十頁書信,還有五千兩的銀票。
公孫照明了他的好意,所以也願意投桃報李。
且她也有把握,能拿得起公孫家的人來。
因為她不僅僅有自己,還有阿娘。
雖然是繼室夫人,雖然實際上大哥跟阿娘同歲,但娘就是娘。
孝道二字壓下來,上邊的兄姐都得低頭!
公孫照有時候也會想起顧縱。
想他俊美的臉,想他結實的臂膀,想他們皮肉貼在一起,汗津津,癡纏繾綣的好時光。
想他焦灼催馬,追趕上來,帶給她的一萬兩銀票和幾封引薦的書信。
想起他問她的那句話。
她沒有回答,但是她自己知道答案。
沒有惶恐。
是欣喜若狂。
公孫照要到天都去。
公孫照絕不後悔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