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子膝下有四個孩子,趙庶人、江王、南平公主、清河公主。
清河公主作為幼女,向來最受母親寵愛。
如今竟然當眾吃了一耳光,實在叫人駭然。
江王回了王府,還驚訝不已地跟王妃裴氏說起這事兒來:“頭一次看陛下當眾這麼折四妹顏麵……”
江王妃低聲道:“她也是糊塗,陛下向來都是不容彆人違逆的。”
江王為之默默。
幾瞬之後,又不由得納罕:“四妹也是,公孫六娘進不進京,礙著她什麼事兒了?何必那麼大的反應呢。”
江王妃看他不明內情,便悄悄地提點了一句:“你仔細想想,四妹的公主府,旁邊是什麼地方?”
江王叫妻子說得一怔,仔細思忖了一下,不禁有些錯愕:“公孫家?”
江王妃點了點頭:“四妹年前就在禦前走動,想著央求陛下開恩,把公孫府賜給她,到時候把那府宅一分為二,砌牆隔開,叫底下兩個小的來住。”
“她帶著長子,住公主府,底下兩個小的長大了,就住在隔壁,如此兒女幾個既都在眼皮子底下,又不至於擠在一起,自家骨肉生出不快來……”
江王不由得歎了口氣:“可憐天下母父心。”
江王妃應了聲:“是啊。”
隻是也有些奇怪:“年前我覷著陛下的神色,似乎是有些意動的,原以為隻差一把火了,不想竟又改了主意。”
若是不叫公孫六娘上京,依照公孫預當年半個戴罪之身的身份,就把公孫府賜給清河公主,又能如何?
可天子既表明了思念舊臣的態度,一邊傳召舊臣之女上京,一邊把人家的祖宅賜給自己的女兒……
哪有這麼辦事的!
江王也不禁說:“這事兒倒真是有些奇怪。”
饒是內室裡隻有夫妻二人,江王妃還是下意識地瞧了瞧左右。
看沒彆人在,才低聲道:“我聽說,就在年關前後,姬家的人進京來拜見天子,似乎是說天象有異,紫微星動,不知是否與此事有關。”
“你上哪兒聽的這種話?不要命了!”
江王聽得變了臉色,駭然道:“你想死,我還沒活夠呢!”
江王妃臉色也有些發白:“表姐在陛下身邊做近侍學士,且也不是外人……”
再覷著丈夫的神色,小心地道:“這種關係,彆人想要可都沒有呢。”
江王聽得一時意動,一時驚懼,躑躅良久,終於道:“這話你聽過就忘了,也彆專門打聽,生出事來,大哥……趙庶人就是前車之鑒。”
當年的風波,江王妃也是親眼見證過的,聞言亦是悚然,當下慌忙應了:“我知道了,你放心。”
……
揚州。
冷氏夫人有話要叮囑女兒,公孫照又何嘗沒有話要叮囑母親?
“我這一去,吉凶未定,消息傳回揚州之前,娘最好還是少出門,少見人……”
公孫照加重聲音:“尤其是從前的舊人,趕在這時候過來的,未必就是好意。”
略微頓了頓,又說:“若是遇上什麼變故,就到顧家來尋義父義母,到底有些香火情在,隻是若無必要,最好還是不要再過來了。”
冷氏夫人點頭應了:“我曉得的。”
公孫照又說:“叫提提專心念書,就照著我當初讀書的順序來,天子既然點了我進京,想必此後吏部也不會再桎梏公孫氏族人出仕了。”
提到妹妹,她臉上露出笑來:“提提今年才十三歲,大好年華,人又能坐得住,完全來得及。”
冷氏夫人也應了。
母女倆各自說了會兒話,知道今晚還有彆的事情要忙,便趕緊出去了。
公孫濛之妻康氏正在外邊,見了冷氏夫人,趕忙福身行禮:“母親。”
公孫照同樣行禮,口稱嫂嫂。
康氏帶了丈夫的話過來:“夫君說這會兒有千言萬語想同六妹講,天都之事,乃至於那邊的故舊親朋,隻是一時半會兒的,也想不起要從哪兒開始。”
“他且陪著顧都督夫妻和姨母坐會兒,晚點回房,寫在紙上,明日交給妹妹,路上帶著細看,到了天都之後,再一一過去拜訪,也就是了。”
冷氏夫人點頭應了:“好。”
公孫照也說:“大哥心細如塵,做事妥帖。”
康氏臉上流露出一點憂色,壓低聲音,悄悄地指了指門外:“妹妹,顧三郎在外邊等著呢。”
公孫照心下微沉,倒是笑了一笑:“我知道了,多謝嫂嫂。”
……
第二日清早,桂舍人才剛起身,女史碧澗便遞了禮單過來:“顧都督準備了進獻給天子的土儀,還有……”
她笑嘻嘻道:“顧夫人將公孫娘子認為義女了。”
桂舍人接過禮單,翻看幾眼,不由得道:“顧都督老辣,顧夫人精明,真是天作之合。”
碧澗語氣輕巧,居高臨下道:“誰說不是?原是樁醜事的,就這麼輕輕巧巧地揭過去了。”
又帶著點看熱鬨的神色,興奮不已地道:“早先在天都,就聽說薑郡主中意顧三郎,隻是顧三郎已有婚約,方才沒能如願,卻沒想到,原來顧三郎的未婚妻,就是公孫六娘!”
“等公孫六娘到了天都,怕就有熱鬨可以看了!”
碧澗迫不及待道:“舍人,咱們什麼時候啟程?”
本朝慣例,會以母親的姓氏來區分皇嗣、皇孫。
如江王郡主乃是江王府側妃薑氏所出,所以外人就以“薑郡主”稱之。
桂舍人聽碧澗這席話說得輕薄,卻隻作未聞,吩咐她說:“用過早飯之後,你親自去問問公孫娘子,看她方便,總歸今日是得動身的。”
碧澗應了聲,早飯之後往顧家去走了一趟,很快回來:“公孫娘子說,隨時都可以啟程。”
桂舍人聽得微怔,旋即失笑:“如此,那我們這就動身。”
……
辭彆的話都已經講過,拖拖拉拉,實在沒什麼意思。
馬車駛出揚州城門,公孫照獨自坐在車內,拆開長兄公孫濛送來的那封厚厚書信,看了幾頁,思緒卻禁不住飄到了彆處。
左肩傳來隱隱的痛楚,她忍不住伸手去扶了一下。
合上眼,腦海中仍舊能夠回憶起顧縱看她的眼神。
多情的,冷徹的,了然,又微微地含著一點嘲弄。
“小魚兒,”他伏在她身上,在她耳畔如情人呢喃一般:“當你聽聞天子傳召你往天都去,要給你一個大好前程的時候,你心裡究竟是在惶恐,還是在欣喜若狂?”
公孫照眼眸閉合,喘息著,擁著他的脖頸,叫他:“三郎……”
顧縱埋臉在她肩頭,同樣喘息著,低低地笑。
“阿照,我願你此去順心如意……”
他一口咬在她肩頭,好像恨不能食肉寢皮:“你千千萬萬不要再回來對我投懷送抱!”
公孫照睜開眼睛看他。
那麼漂亮多情的一雙眼睛,好像含著一層霧氣。
她將自己的唇貼上他的,依依地叫他:“……三郎。”
“……沒有打擾娘子吧?”
桂舍人的聲音忽然間自車簾外傳來。
公孫照回過神來,坐直身體:“怎麼會?舍人折煞我了。”
桂舍人專程來解釋及早出發這事兒:“不是我不憐惜娘子辭家彆親之苦,隻是天子下令修葺淩煙閣,到太宗皇帝聖壽日,要率領百官前去觀瞻。”
“娘子作為文正公的後人,那日也得在,這日子有些緊,實在不能耽擱……”
太宗皇帝聖壽日。
公孫照略微推算,便明白過來:“隻差不到二十天了。”
繼而又道:“既然如此,若是舍人方便,咱們便舍棄馬車,騎馬趕路,如何?”
桂舍人見她反應機敏,又肯吃苦,心下不由得存了幾分讚許,當下頷首:“便依娘子所言。”
公孫照便使人取了百兩銀子,請一眾天都來使喝茶:“勞煩諸位走這一遭,天寒地凍的,好歹喝點熱茶,暖暖身子。”
眾人謝過她,也都受了。
公孫照又叫了冷氏夫人專門點了陪同她上京的潘家兩個,一對四十出頭、精明強乾的夫妻來說話。
“潘姐,你是能騎馬的,便隨從我一起同行,叫潘姐夫在後邊,跟隨車隊慢行。”
又取了三千兩銀票遞給潘姐夫,交待他:“他們一行人還有車馬輜重,乃至於地方官員進獻天都的土儀,行程不會很快,因是天使,沿途也不會有人收繳稅款。”
“潘姐夫也是走南闖北過的人物,識見不俗,拿著這些錢,沿途置辦些精巧東西,帶到天都去,多少也是筆進項。”
再一思忖,又取了一千兩給他,低聲囑咐:“要是同行的人也有想參一筆,出門在外,手上又不寬敞的,就借幾分給他。”
潘姐夫知道自家娘子手裡有錢,此番上京,冷氏夫人也好,大爺也好,怕都有所貼補,可即便如此,一次掏出來四千兩,也實在不是個小數目。
更彆說其中一千兩還是預備著給人借的……
他有些猶豫:“娘子,我隻怕……”
公孫照斷然道:“有什麼好怕的?前怕狼、後怕虎,豈能成事!”
又放緩了語氣:“有舍才有得。”
潘家夫妻對視一眼,畢恭畢敬地應了:“是,謹遵娘子之令。”
……
公孫照四歲那年遭逢巨變,此後跟隨母親一起離開天都,南下揚州。
此後整整一十三年,竟也從來沒有離開過此處。
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又能到哪裡去呢?
隻是此時此刻,出了揚州城門,她回過頭去,望著曾經看過千百次的風景,忽然間心緒百轉。
揚州,揚州。
這裡終究承載了她太多的過往和回憶。
但那畢竟都是已經過去的事情了。
她要往前看。
一行人騎馬,經由官道趕路,出行三十餘裡,忽聽身後傳來急切的馬蹄聲,逐漸迫近。
公孫照起初也沒在意,隻當是有人趕路。
潘姐回身去看了一眼,臉色有些訝然,催馬向前幾步,悄悄叫她:“娘子,是顧家三郎。”
公孫照心弦如馬蹄聲一般急顫一下。
回頭去看,顧縱已經到了近前,勒馬停住,微微喘息著,注視著她。
他大概是匆忙追過來的,這麼冷的天氣,竟也沒穿大氅。
今早公孫照起身的時候,他其實也醒了,隻是閉著眼睛,不肯理她。
她知道他是在生氣,他也知道她知道。
她夜裡入眠,總不安生,所以成婚之後,一直睡在床榻裡側,想要下去,都得途經過他。
公孫照原是儘量放輕動作,不觸碰到他就下床的。
隻是看他閉著眼睛不肯理會自己,究竟還是沒能忍住,故意踩了他一下。
她眼看著顧縱閉著眼睛咬緊了下顎,然後收了收長腿,給她讓出了位置。
公孫照忽然有些歉疚。
可是該說什麼呢?
她默不作聲地下了床,顧縱又翻個身,背對著她,臉朝床榻裡頭了。
這就是他們分彆前見過的最後一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