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相公,韋樞韋俊含?
公孫照倏然間記起,長兄公孫濛在信中提過此人。
他的母親韋元顯是當今天子的表妹,曾經為天子奪嫡立下過汗馬功勞。
相較與皇室同輩的公主、郡主,乃至於寧國公這個同母異父的姐姐,反倒是這個表妹,更為天子信重喜愛。
據說天子在東宮時,便同她許諾,有朝一日我為天子,爾為宰相,君臣相得,豈不也是一段佳話?
不想天不假年,天子還未登基,韋元顯便病故了。
天子大為傷懷,登基之後為表妹追諡文襄,又將她的獨子接到身邊教養,視若己出。
愛屋及烏,最後將昔年承諾表妹的,給了這個外甥。
二十七歲的中書令,本朝有史以來,隻此一人。
既是宰相,又是外甥,此時此刻,這位韋相公出現在含章殿,似乎也不奇怪。
公孫照心下正思忖著。
再一側目,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已經消失在視線當中。
……
含章殿內。
江王妃忖度著天子的心意,瞧一眼時辰,含笑道:“陛下先前惦記著公孫娘子,幾次詢問她們一行人到哪兒了,這會兒人到了殿外,怎麼反倒晾著人家?”
天子為之默然,半晌過去,才說:“明芳,叫她回去吧。五日之後,淩煙閣中再見。”
明姑姑應了聲:“是。”
江王妃因拿不準天子的心意,這時候便不敢貿然開口了。
隻是在回府之後,悄悄跟丈夫說:“陛下很喜歡公孫六娘呢,真是奇怪,都沒怎麼見過,卻這麼看重她。”
江王聽得納罕不已:“不是說沒見她?”
江王妃搖頭道:“不見不代表不在意,明姑姑是陛下身邊第一等得意人,要不是真的在意,就不會前後兩回都叫她出去說話了。”
江王聽得若有所思:“要不,打發人去瞧瞧?”
江王妃有些猶豫:“陛下都沒見她,大概也是有所盤算,我們這時候使人過去,叫陛下知道,是不是不太妥當?”
江王因而遲疑住了。
……
公孫照從宮裡邊出去,先回鴻臚寺去,書就三張拜帖。
一張給冷家。
那是正經的外祖家,既到了天都,必然得前去拜訪。
先前公孫照與顧縱成婚,冷姨母告假南下。
外祖母雖還在世,但也年近七旬,實在是不能勞動了。
公孫照一行人匆忙趕路,倒是冷姨母還落在後邊兒,估計還得有段時日,才能回來。
一張給公孫三姐。
大哥公孫濛在信裡說得明白,三姐嫁與崔家二郎為婦。
崔姐夫之父崔行友,如今正在做中書令。
另一張給戶部侍郎顧建平。
他是顧建塘的兄長,現下顧家夫妻既認了她做義女,便該稱呼一聲伯父了。
又有顧建塘書信在,登門拜訪,原也使得。
這兩邊都是要緊親戚,怠慢不得。
公孫家排行第五的那位兄長似乎也在天都,隻是長兄在信裡邊並不肯詳說他,隻說這個五弟並不成器,不必理他。
公孫照此時還未麵聖,不欲節外生枝,便也就暫且依他所言,將此事擱置。
她且在寫,潘姐且在說:“娘子進宮去了,我也沒敢離開,就怕有個什麼事情,您回來了找不到我。”
說著,展開了一張地圖:“我稍加打點,找寺內的人尋了張天都地圖,雖簡略了些,但也夠用了。”
末了,又道:“聽鴻臚寺的人說,咱們還沒有上京的時候,三娘子還打發人到這兒來問過消息。”
公孫照聽得心頭一暖:“三姐有心了。”
潘姐又說:“那姓張的主簿還送了一摞邸報過來,說娘子或許能用得上。”
公孫照一邊書寫,一邊微有訝異地應了句:“是嗎。”
潘姐笑著應了聲“是”,又有些迫不及待地問:“天子同娘子說了些什麼?今日此去,可還順遂?”
公孫照如實道:“天子並未見我。”
潘姐臉上笑意頓去:“沒見娘子?這……”
公孫照反倒不以為意,瞧了眼時辰,叫她去廚下要飯食:“待會兒吃了,就去投拜帖。”
潘姐憂心忡忡地應了聲“噯”。
公孫照特彆囑咐:“要些精巧的飯食,我想吃魚了!”
潘姐不由得有些躑躅:“娘子,要是有人問起來您今日進宮的事情……”
公孫照道:“那就如實地告訴他們,我沒有見到天子。”
潘姐歎了口氣:“天都不比咱們揚州……”
又試探著問:“不然,咱們就出去吃?”
公孫照頭也沒抬:“不出去吃,就去廚房要,要不到,就去告訴張主簿。”
她知道潘姐在擔心什麼,無非就是怕鴻臚寺的人看人下菜。
她不怕。
公孫照說:“有關係就大膽用,能成,說明可用。不能成,說明這個人並不可靠,同樣也有所得。怎麼都不虧,去吧。”
潘姐聽得精神一振,應聲去了。
不多時,又轉回來,悄悄告訴她:“廚下的龐嫂子什麼都沒問,知道是娘子要的,便很痛快地應了。”
公孫照應了聲:“知道了。”
如是一頓飯吃完,又去投帖。
照著地圖上的標識,她計劃著依據親疏遠近,先去冷家,再去崔府,最後往顧府去,正經事辦完,就麻利地回鴻臚寺去。
麵聖之前,最好還是少在外邊露麵,免得生出什麼是非來。
……
結果前腳去冷家投了拜帖,還沒走多遠,就被追上了。
“老夫人說,叫娘子趕緊進去說話。”
公孫照上一回見外祖母,也是十多年前的事情了。
因公孫家的舊事,實在不敢沾染天都這邊的關係。
相較於小時候的記憶,冷老夫人明顯是見老了,精神頭兒倒是很不錯,躺在搖椅上烤火。
“到了自己家裡,還投什麼拜帖?過門不入,把自己當大禹了?”
公孫照心道:老太太還是這個脾氣!
又趕忙告罪:“孫女不敢,就是想著這回蒙召上京,事態未明之前,還是按規矩來為上,太過親厚,隻怕給府上惹了麻煩……”
說完,又同旁邊冷姨夫行禮。
冷老夫人搖頭道:“當年都沒有牽連到冷家,現下就更不會了。”
又問她:“你娘這些年還好?提提呢?”
公孫照笑道:“都好,我娘身子一向康健,提提也好,叫她在家安生念書。”
兩下裡敘了半晌家常,冷老夫人又叫女婿去置辦酒菜:“咱們祖孫兩個喝一杯。”
又問她:“離了這兒,還要上哪兒去?”
公孫照就把崔家和顧家說了。
“顧家也就罷了,是溫厚人家,崔家,你可彆懷什麼指望。”
冷老夫人聽得麵露嘲弄:“你們家當年陪送給你三姐的鋪子,有兩個都已經添到她小叔子的名下了!”
……
冷老夫人知道外孫女蒙召上京,事務繁忙,留她在家裡吃了頓飯,就叫她去辦自己的事情去了。
公孫照鄭重其事地同老人家行了大禮:“我得了空,再來瞧您。”
離了冷家,又往崔家和顧家去送拜帖。
該辦的事情都辦完了,按理說,該回鴻臚寺去。
隻是公孫照短暫遲疑,到底還是一抖韁繩,往另一個方向去了。
離京多年,天都好像還是那個天都,又好像跟記憶當中的天都不一樣了。
但公孫府,卻仍舊是從前的模樣。
十三年前,趙庶人之亂發生的時候,公孫照隻有四歲,但也已經能記事了。
阿耶在門檻那兒停下,回過神來,笑眯眯地看她七手八腳地翻那高高的門檻。
那時候提提還在繈褓裡。
阿娘看她衣襟臟臟的,還埋怨阿耶:“彆讓她亂跑亂跳,看這弄得,跟隻花貓似的……”
她也不怕阿娘,笑眯眯地吃自己最愛的飴糖。
正房外有幾棵金桂,彼時開得正好。
風吹過來都是香的。
回首往事,真如同做了場夢一樣。
……
公孫照的拜帖送到崔家,先遞到了崔夫人手上。
若是尋常兒媳婦娘家來人,她知道之後,不過點一點頭,也就罷了。
但是公孫家……
事關重大,崔夫人不敢貿然做主。
到底使人將這拜帖遞到了丈夫手上。
崔行友此時還在中書省,聞聽此事,不由得皺起眉來。
公孫家當年的傾覆,本就令人側目,更不必說在公孫家後邊,還隱隱地還牽著一個趙庶人……
他不太想沾染此事。
隻是轉念又想,天子傳召公孫六娘進京,大概也有些摒棄前嫌的意思。
這會兒要是再十分清楚地跟她劃清界限,是否也有些不合時宜?
對著那份拜帖看了又看,幾經思量,又叫心腹去打聽:“公孫六娘既到了天都,可進宮拜見過天子?”
心腹出去打聽了,很快又回來:“倒是進宮來了,隻是陛下沒見她,在外邊等了會兒,就叫回去了。”
崔行友心下便有了分寸。
當下將那份拜帖隨意地往案上一丟,叫人歸家去給夫人傳話:“你彆見她,沒得生出什麼是非來。”
“明日公孫六娘到了,叫人領著去二郎房裡,跟她姐姐說說話,也算是我們顧全了她們的骨肉情分。”
心腹唯唯。
不多時,外頭侍從來稟:“相公,韋相公過來了。”
崔行友便往臉上掛一點笑,起身來迎:“俊含……”
侍從很有眼力地上了茶來,兩人對坐,談論起進來朝中甚囂塵上的常案,期間,韋俊含視線一斜,忽的瞧見了那份攤開的拜帖。
當下失笑:“筋骨強勁,渾厚有力,頗有顏王之風啊。”
崔行友心下微驚,拿不準他是否瞧見了最底下的落款。
既怕韋俊含誤會,又忌憚他與天子關係親厚。
當下將那張拜帖撿起,遞與他看,神色帶著點無奈:“總歸是自家親戚,說起來,當年,公孫相公待我甚厚,今次公孫六娘上京,不好怠慢了她……”
韋俊含接過瞧了一眼,便將視線收回:“崔相公宅心仁厚。”
崔行友“嗐”了一聲,擺擺手道:“隻求問心無愧罷了……”
……
翌日公孫照早早梳洗,往崔家去。
到了崔府門外,外邊早有人在外等候。
公孫照自然是很陌生。
倒是潘姐認識,告訴她:“這是陶媽媽,先頭夫人的陪房,後來跟三娘子一起到了崔家。”
陶媽媽既是先頭夫人的陪房,自然有了年紀。
這會兒見了公孫照,卻也不擺家中老人臉色,趕忙行禮,又有些感慨:“一彆多年,六娘子也已經長大成人了。”
又領著她往裡頭走:“我們娘子知道六娘上京,高興得一晚上都沒怎麼睡著,天剛亮就催我來等著,可算是把您給盼來了!”
公孫照進了門,不免要問:“是否方便去給府上夫人請安?這原也是小輩該儘的禮數。”
“六娘有心了。”
陶媽媽臉上神情微微一頓,很快笑道:“隻是我們夫人近來頭風犯了,不好見客……”
公孫照聽到此處,心裡邊已然明了。
又知道崔家長房並未離京彆居,此時卻不見崔大奶奶,便明白崔家其實不耐煩叫她來。
她也不氣惱——她是為三姐來的,不是為崔家人。
她來得這麼早,陶媽媽卻更早就在等著了,可見三姐心裡也記掛著她。
這就夠了。
公孫三姐的相貌與長兄公孫濛有些像。
本來也是,一母同胞的兄妹不是?